內城賈府小院,二進偏廳,薛姨媽坐在王夫人對面,手中託着茶盞,臉上掛着尷尬的笑,道:“這不是爲了蟠兒的官司,想找璉兒問問衙門裡頭的情形究竟怎麼樣了麼蟠兒不是說無罪麼,怎麼還沒法兒從牢裡出來呢”
這一陣子,賈家的男丁都從獄神廟裡放了出來,家中又有賈政盯着,又有薛寶釵帶來的嫁妝勉力支撐,賈府的境況終於穩定了下來。然而薛家卻每況愈下。雖然薛姨媽求了賈璉在外頭奔走,每次都給賈璉一大筆銀子用來打點,然而這些錢到了賈璉手中,不過被他用在那些風月之事上頭,薛蟠的事情,賈璉其實哪裡真的上過心他不過想着薛蟠頂多判個誤殺,獲個流刑罷了,而且這案子在刑部走上一遭,最終判下來,少說也有個大半年。這大半年裡,他少說也要將薛家的銀子訛個七七八八。
所以,今兒個賈璉一聽說薛姨媽過來,便已經從後門溜了出去,免得與薛姨媽打照面。
薛姨媽再度撲空,只得與王夫人拉拉家常,順便倒倒苦水。
王夫人其實這時候也怕與薛姨媽說話。她曉得薛家將錢交給賈璉去打點,想必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可是這話,又偏偏不能說給薛姨媽聽,只能委婉地勸兩句,然後又將寶釵誇兩句,轉移一下薛姨媽的注意力。
“如今寶玉也肯認真攻讀了,學裡的先生看過他的文章,說是今年鄉試是穩的。寶玉回頭掙個功名回來,也不枉了寶丫頭爲全家辛苦這麼一場。”王夫人話裡滿含着希望。
“哎呀,寶玉上進就好”薛姨媽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擦擦眼淚,說:“這幾天寶丫頭都累得脫了形兒,我看着心裡也真難受得緊。寶丫頭是個有福的,想必寶玉將來能給她掙個誥命回來。”
薛姨媽不提到誥命也就罷了,一提起誥命,王夫人就立即鬱悶起來,想起早先府裡自賈母以下,邢夫人、她、尤氏,都是一水兒的誥命夫人,如今賈赦賈政賈珍被奪職,家裡的誥命就只剩病榻上的賈母一位。寶玉如今雖然用功,可是自打失玉以後,那等靈性天分便去了七八分,考個秀才容易,要在往上,怕是也得好多年。要給寶釵掙個誥命,只怕得好多年。只是寶玉寶釵是她的親兒子媳婦,這話王夫人沒法兒在薛姨媽面前說。
“對了,史家的大姑娘聽說這兩天就要出閣了,府上可有什麼準備沒有”薛姨媽問自己的姐姐。
“史家來的人現今就在老太太房裡,是史大姑娘出閣前來派來拜望老太太的。後天應該就是正日子了。”王夫人微笑着說,心裡頗有幾分鬱悶。早知道衛家不嫌棄史家奪爵一事,當初賈府在史家抄家之後,就應該多照應史家幾分的,若是如此,現在只怕還多一門貴親。可是當初賈府那麼冷淡,只怕史家也寒了心,待老太太過世之後,史家那頭的聯繫,只怕也就要漸漸斷了。
想到這裡,王夫人心裡也不是滋味,賈史王薛,金陵四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說得果然不錯。到如今,四家都已經敗得差不多了,眼見着也沒有什麼出色的子弟能夠重振家聲的,這一兩代之內,只怕便都混着了。
正想着,王夫人便突然聽見外頭一個尖利的聲音在喊:“都嫁到賈家來了,還將嫁妝偷摸着往孃家搬,幫襯孃家,打量着我們不知道哩”
聽聲音,正是那個永不知消停的趙姨娘。
“趙姨奶奶,您有話就明說,什麼叫偷摸着將嫁妝往孃家搬,如今偌大的一個賈府,吃我們姑娘的,喝我們姑娘的,住我們姑娘的,不說聲謝謝,也沒關係,按說都是一家人。可是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我們姑娘自己的東西,難道自己安排不得麼”
回話的是鶯兒,她早在寶釵身邊練出了一張利口。
薛姨媽一聽就毛了,拉着王夫人說:“姐姐,你聽聽,你家的姨娘怎麼能這麼說我們寶釵”
王夫人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白的,可偏偏趙姨娘這話也說出了她的心聲,薛家眼看着就要倒下去了。而她也曉得寶釵正在變賣手中的產業,準備搭救牢裡的哥哥可是,薛寶釵既然嫁入了賈府,她名下的產業,應該就是姓賈的,是屬於她的寶貝兒子賈寶玉,和她未來的孫子的啊
聽到這兒,王夫人便也略顯得幾分爲難地說:“鶯兒這丫頭,唉,怎麼能這麼跟主子姨娘頂嘴”
薛姨媽:“”
正鬧着,賈政從裡間出來,將趙姨娘喝止道:“家中有外客,你在院中這樣大聲吵嚷,成何體統寶玉媳婦的嫁妝,幾時輪到你來說嘴”
薛姨媽見趙姨娘挨訓,正覺得大快人心,卻聽見賈政接下去教訓鶯兒:“你這丫頭也頗不曉事,什麼叫吃你們姑娘的,喝你們姑娘的,住你們姑娘的爲人媳婦,應有的謙恭敬上難道就都沒有了麼我賈家百年大族,簪纓詩禮之家,斷沒有這樣倨傲的媳婦”
剛纔這一番較量,看似是鶯兒出面,實則乃是趙姨娘pk薛寶釵。然而在賈政這頭,貌似寶釵吃虧吃得更大些。
屋子裡,王夫人與薛姨媽兩個,聽見賈政的話,都是面面相覷。薛姨媽想了想,覺得實在是心頭堵着慌,終於忍不住又握着帕子哭了出來。
外頭鶯兒也哭個不住,府里正亂哄哄地鬧個不休,便見鴛鴦跑來,對衆人說:“別鬧了,史大姑娘馬上要出來,老太太說,別叫外頭親戚見咱們的笑話。”
賈政這才又喝止了趙姨娘與鶯兒兩人,院子裡稍微安靜些。
薛姨媽想起薛寶釵的處境,一時更覺得心酸,心想自家既然做了賈府“內裡頭”的親戚,又全憑着寶釵一個撐着賈家,怎麼偏生就絲毫不受待見,反而不如一個沒落了的史家的。想到這裡,薛姨媽又拉着王夫人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