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襲人醒來,只見芳官與寶玉同榻,猶自未醒,一張俏臉紅撲撲地似乎要滴出水來。
旁邊寶玉也醒了,翻身坐起,看着芳官,笑道:“這可遲了。”
芳官這才揉着眼睛醒來。
襲人看着榻上同臥的這一對男女,明知昨晚大家只是吃醉了睡的,可是看着芳官攀到了這個位置上,心裡頭難免也有些想法。於是,襲人故意加重了語氣,笑着說:“不害羞,也不看看什麼地方,吃醉了就亂挺下了。”
寶玉卻笑得絲毫不帶邪褻,說:“我竟也不知道了,若知道,給你臉上抹些黑墨。”
大家慢慢地起來,芳官也不避諱,在寶玉面前慢慢地梳頭,給自己挽起了纂兒,又向襲人開口,要借花翠戴。寶玉見了,忙命她改裝。
芳官早先扮過寶玉的造型,這時候再改男裝,已經是輕車熟路了。秋紋過來,幫芳官將周圍的短髮剃了些,露出碧青的頭皮,接着又當中分大頂,梳起頭,竟像是個番人的裝扮。寶玉說:“給她尋雙虎頭盤雲五彩小戰靴,或者散着褲腿,只用淨襪厚底鑲鞋。”又說:“芳官之名不好,竟改了男名才別緻。”因給她起了個名字叫做“雄奴”。
芳官聽了,眼珠骨碌碌轉轉,覺得十分稱心,嬌嗔道:“好二爺,既如此,你出門也帶我出去。有人問,只說我和茗煙一樣的小廝就是了。”
寶玉笑笑:“到底人看得出來的。”
芳官笑道:“我就說你無才,咱家現有幾家土番,你就說我是個小土番兒。況且人人說我打聯垂好看,你覺得這樣可好?”
寶玉聽了,喜出望外,正要接口,卻被襲人攔住了,說:“終歸不是體統,傳出去叫老爺、太太知道了,回頭又要怪罪下來。不如就在園子裡面玩也就是了。”
寶玉一聽“老爺”二字,雖然明知賈政尚未回家,但也如被潑了一瓢冷水一樣,訕訕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芳官聽襲人阻了她跟着寶玉出門的打算,也有些惱怒,可是寶玉不說什麼,她也無法。只得笑,說:“不如二爺給我起個小土番的名字罷了,也叫我在園子裡得意得意。”
於是寶玉又高興起來,索性管芳官叫做“耶律雄奴”。
這天原也熱鬧,因昨日探春等人擺酒爲平兒賀壽,平兒少不得要再進園子還席的,又恰逢尤氏帶了佩鳳、偕鸞二妾過來遊玩,一時湊在一處說笑遊玩,不論其他。
佩鳳、偕鸞、香菱三人到了,聽見寶玉叫“耶律雄奴”,三人登時笑在一處,問是什麼話,大家也學着叫這名字。恰逢柳五兒過來,香菱便拉住柳五兒問,柳五兒說了,大家一時學起,或錯了音韻,或忘了字眼,甚至於叫出“野驢子”出來。引得合園衆人聽見無不笑道。
而芳官自然又覺得柳五兒暗地裡教了人來笑話她,對柳五兒的怨憤,登時又多了幾分。
寶玉見衆人取笑,又怕作踐了芳官,又怕芳官暗生悶氣,忙又說:“海西福朗思牙,聞有金星玻璃寶石,他本國番語以金星玻璃名爲‘溫都里納’。如今將你比作它,就改名喚作‘溫都里納’可好?”
芳官聽着更喜,說:“就這樣吧!”因又改了這個名字。
衆人仍嫌拗口,仍翻漢名,就叫做“玻璃”。
因平兒往柳母那邊使了銀子,拜託柳母幫忙擺席面還席。所以柳五兒一直在小廚房幫忙,樂得避開那些亂哄哄的事情。
四兒過來小廚房,叫她一起回一趟,尋個東西。柳五兒便回去,從後門進去,路過第二進院子,聽見襲人正在與秋紋和麝月兩個說話,抱怨着說:“就算拿金星玻璃寶石比人,也應該先拿來比你我,竟叫那小戲子搶了先……”
秋紋掩口而笑:“那姐姐也不想改名叫什麼‘溫都里納’吧!”
襲人:“……”
柳五兒聽了一耳朵,面無表情地跟着四兒進去尋東西了,似乎這件事兒她壓根兒沒往心裡去。可是待到無人處,柳五兒卻嘴角微彎,有些想笑。
也許,芳官那裡,根本就不需要她動手,襲人就能先將芳官除了去。那位襲人大姐,絕對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的人物。而芳官,既不懂剋制,又一味得罪人。她只曉得要好生把握住寶玉,可是寶玉如今確實是一心向着芳官了,可是以後呢?別的不說,單說王夫人,她會允許一個賤籍出身的戲子長長久久地留在寶玉身邊麼?
想到這裡,柳五兒又有些肅然。大觀園中女子的命運,大多如此,眼下都如這春光之下的花朵,鮮豔嬌媚,可是待那風刀霜劍相逼之時,這些嬌豔的花朵們,又該如何呢?
柳五兒不由得將右手放在了左手腕上,她早先將脫籍的文書已經藏在了自己的空間裡。不過這還不夠,她還想在適當的時候,伸手幫一幫更多的人。
襲人因親手扶了芳官起來,又親見芳官得了寶玉的寵愛,排到了自己前頭去。所以襲人很是不忿,並且將這份不忿傳達給了裡頭其他大丫鬟那裡,以期激起大家的義憤,爲自己贏得一些同盟。
秋紋、麝月等倒也罷了,一向就是跟襲人一條心的。到了晴雯那裡,卻被晴雯呵呵地冷笑了幾句:“當初那金星玻璃進園子的時候,姐姐就該想到今日的吧!”
說着晴雯轉身走了,留襲人在原地發呆。
襲人發了一會呆,跺了跺腳,心中越發憤恨,只不知道是在恨晴雯還是在恨芳官。
過了片刻,襲人起身悄悄地跟出去,看晴雯在做什麼。正巧佳蕙在差使上出了點差池,晴雯便插着腰,將佳蕙好生罵了一頓,準備再打發她將差使重新做來。襲人眼珠一轉,轉身將春燕招來,悄悄地與她說:“你尋個機會,偷偷將佳蕙的娘叫進來。叫她好好看着這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