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魚白微‘露’,儼然已是天明。
忠順騎在屬下敬獻上來的一匹棕黃矮腳馬上,眼睛裡血絲密佈,熬得活像只戰敗的鬥‘雞’。
“王爺,不如回府歇息罷,此地有屬下看着,保管沒有大礙。”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名武將被衆人推出來勸說,因着忠順面上的神情實在過於猙獰,長弓着身子竟有些瑟瑟發抖。
赫連城捏緊了繮繩,心中卻是恨極。如今已是五更天,這朱雀大街素來是鼎盛熱鬧之處,做早市生意的人合該早早地便來擺攤布貨,而如今卻是滿街空‘蕩’,除了他身後的數十兵卒竟是連阿貓阿狗也不見蹤跡,賈環那嗷嘮一嗓子果真是給他們帶來了難以想象的麻煩。
賈蘭也柔聲勸道:“王爺,晨‘露’深重,您本就爲成此大事日夜宵旰,如今又熬了這一晚,可莫要壞了身子,蘭兒見您這樣,心裡也實在難受得很。”
忠順本不如赫連扣與水涇般‘精’習武藝,此刻卻是正有些‘精’力不濟、元氣虧乏之相,這二人又一剛一柔、曉之以理動之以情,他雖仍有猶豫,臉上卻仍是顯出動搖的神‘色’來:“我那皇兄爲人‘陰’險狡詐,本王一走,恐要生變。”
賈蘭瞧了瞧地上跪着的頗有不服的武將笑道:“王爺這可是長他人志氣了,劉將軍是您身邊的老人了,領兵經驗之豐富、手段之高明恐怕那中軍都督趙置還要甘拜下風。何況蘭兒心中倒有一計,管保那位只敢乖乖待在此地,絕不越雷池半步。”
赫連城喜上眉梢,攬過他腰親暱道:“果真?”
賈蘭微微頷首:“當今聖上子息薄弱,唯得太子赫連千疆一人,若有他從中牽制,定然事半功倍。”
“哈哈!蘭兒可真真兒是本王的小福星、智囊袋兒,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母后也在宮裡等着,既如此,我便帶你到那世間一等的地方享受享受去!劉福聽命,率爾手下百餘‘精’金騎死守東安郡王府,若有差池,提頭來見!”
那武將轟然拜倒應諾,赫連城攬着賈蘭揚長而去,風裡送來少年人細細軟軟的嗓音,赫連城手底下的‘門’客面‘色’一變再變,那劉姓武將站起頗爲不屑地吐了口唾沫:“還個個兒都叫先生呢,倒不如個二椅子蘭哥兒得用些!”
卻說這府裡,所有人也是徹夜未眠。
赫連扣眉頭皺得死緊,手邊放着一碗涼透了的濃茶,眼底亦是‘陰’翳深青。
“這赫連城果然是個沒有腦子的蠢貨,竟是一時片刻也等不得,當着天下人的面兒出手,真以爲這謀逆之事板上釘釘了不成?”水溶敲了敲扇子,他也是一夜沒睡,這會兒惱得厲害,說話間也便沒有了往日的得體宜人。
賈環‘揉’了‘揉’眉心:“只怕是宮裡那位等不及了罷。天下兵權,赫連已得其七,僅剩的宋武陽、忠順之流自然人人自危,昨兒個赫連難得出了皇宮,龍鱗衛俱是守衛禁宮,天時地利人和的好日子,他不發難纔是奇了!也怪我不曾早早地注意,若不然”
“與你無關。”赫連扣漠然打斷,‘揉’了‘揉’賈環的長髮,淡淡道,“狼就是狼,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想吃‘肉’的時候誰也攔他不住。”
賈環苦笑,林如海忙轉移話題:“當務之急是太子還在宮裡,忠順若是拿殿下起事,不免投鼠忌器。”
這會兒子書房裡坐的都是赫連扣核心小圈子裡的人,忠順要反這是早有預兆的事兒,赫連扣與水溶爲了這一天也做了十足的準備。三百龍鱗衛分散在禁宮各處駐守,龔如守與手下三千西北軍卻是以練兵名義早已於城郊十里外紮營小半個月,只待忠順‘逼’宮,必將裡應外合,打他個措手不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赫連扣輕身出府來赴宴,身邊除了一個刑十五並沒有得用的人。忠順竟不走那釜底‘抽’薪的路子,若沒有昨晚那一遭,恐怕還真讓他不聲不響地圍了郡王府,只消陳皇太后打點好宮裡一切,口稱一句皇帝暴病,扶植傀儡太子也罷,弟代兄責也好,他的大事還真有極大可能要成了。
賈環扣了扣手指,暗道這忠順手底下恐怕也不盡然是酒囊飯袋,這主意出的不錯,這人卻是非除不可。
水溶幾個聽了,也是一陣沉‘吟’。太子如今才五六歲,皇帝又正值壯年,本來便是破釜沉舟也未必不能一搏,只是如今赫連扣與賈環相好,這二位只怕
林如海偷偷覷了赫連扣一眼,見他冷冷看來,眼神肅冷,心中一寒,慌忙低下頭去,卻知這算盤是註定打不成了。
賈環突地笑道:“這點師傅不必擔憂,我自有辦法護得疆兒周全。現在郡王府裡勳貴衆多,赫連城既然要得江山,勢必須得這些守江山之人,想必他也不敢輕舉妄動。爲今之計該是有個人‘混’出府去,替我們給城外的龔將軍送個消息,否則依照如今這個局面,過了幾日,保不齊忠順要狗急跳牆。”
事態果真不出賈環所料,他昨晚是兵行險招,雖給忠順的上位造成了極大的阻礙,這下下計卻也使得朱雀大街附近瀰漫着一股子緊張氛圍。
陳皇太后心思狠辣,忠順既進宮稟明瞭一切,她便由不得出現半分差子。加派的兵力早已把朱雀大街一帶圍得如鐵桶般密不透風,對外卻是張貼皇榜宣稱這兒發現了數例瘟疫病患,須得隔離。市井小民對於皇榜有種天生的敬畏,何況瘟疫惡名實在是叫人心中惶恐,故此紛紛退避三舍,如此一時間竟沒有人發現其中異常。
圍府第一日晚上忠順仍來叫陣,他帶來了一件太子朝服,上頭血跡斑斑,唬的府里人心大‘亂’。然而出去迴應的仍是賈環,赫連扣既不曾現身,那忠順又十分沒意思見識了賈環的口舌之利,卻對這一屋子權貴半點法子沒有,只得恨恨離去。
翌日晌午,賈環倚在廂房前的遊廊上,目光冷淡地眺望遠方,天際鉛雲堆疊,山雨‘欲’來,淨是一派霧‘蒙’‘蒙’灰沉沉的景‘色’。
要下雨了,這天,竟好似再也不會亮了。
“在想甚麼?”赫連扣從後方環住賈環的肩膀,他的‘胸’膛熾熱寬厚,好歹叫賈環在這沒着沒落的環境中感到了一絲寬慰。
賈環向後倚了倚,尋了個舒服的位置靠着,輕聲道:“還能有甚麼。我昨日瞧見他,眼見着是更憔悴不堪了,想來護住疆兒是該出了大力氣,也討不了忠順和那狠毒‘女’人的好兒。我這麼做,卻是苦了他,他一心敬我愛我,我卻要他去做這齷齪勾當,委實愧於當他一聲‘環叔’。”
赫連扣只得更用力地摟緊了他一些,喉中卻是被一口氣生生堵住,勸不得他半句。
賈蘭固然是賈府送到忠順手裡的,但若非賈環在後頭授意,這風骨高潔的少年縱使‘玉’碎也斷斷不願意雌伏於那等卑劣小人之下,做出一副奴顏婢膝的模樣既噁心自己又在別人那處落不了好名聲。
賈環幽幽嘆了口氣:“所幸忠順的王妃素來善妒,他又有多處須仰仗她母族,我才放心叫蘭兒去,否則說到底我與忠順也無甚區別,一個小人罷了。”
赫連扣將他轉過來,親了親少年光潔的額頭,溫聲道:“富貴險中求,有舍纔有得。他既然打定主意了要幹出一番名堂,給他母親掙個誥命,如今這些,也算不得你對不起他。”
賈環搖了搖頭,想起在賈氏族學遇到的那一雙少年。賈蘭溫潤老成,與自己倒有三五分相像,賈菌直爽熱忱,雖是生在那富貴之鄉、紅粉之窟,卻極難得的仍保有一份赤子之心。這兩個孩子都是立志要出仕的,若非如今時局動‘蕩’,賈家朝不保夕,他們也犯不着用這種方式替自己開闢出前程。
二人靜靜地抱了一會兒,忽聽前頭傳來一陣喧鬧,賈環眯了眯眼,不過片刻,水溶便急匆匆穿過月亮‘門’進來,銀白的袍角叫污水沾溼了一大片,眼見是通身的儀態都顧不上了,恨不能生出兩對翅膀一般。
“皇兄,大事不妙!那忠順竟使人捉來了府中官員的妻妾子‘女’,如今正壓在‘門’外,言道若是您不出去,便要殺一儆百!”水溶連行禮都不及,便連珠炮般吐出一大段話來。
賈環倏然變了神‘色’。這一府官員大部分俱是朝中重臣,手握大權,赫連扣和他有意借忠順之手辨別忠‘奸’,趁勢將那立場不堅定牆頭草之輩除去。這也正是刑十五那夜未曾當場‘射’殺赫連城的原因之一。
然而他當初教賈蘭的法子也不過是威‘逼’利‘誘’罷了,赫連氏以孔孟之道治天下,忠順雖貪慕權勢、昏聵無能,卻也決計想不出這等惡毒法子。
莫非、莫非又是那陳皇太后?
賈環眼神驚疑不定,赫連扣緊緊握住他手,沉聲道:“不是母后,她雖毒辣,卻到底信了十幾年佛,不敢造下如此殺孽。”
賈環想到那瞧着倒是個菩薩一般人物的王夫人,卻是不大敢信,不過眼下也不是在意這個的時候,只得隨赫連扣、水溶一道慌忙奔向正‘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