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廂李丹薇帶着李遐玉、孫秋娘閒逛花園,這一廂李十二郎領着李遐齡、孫夏,一路歡聲笑語地穿過重重庭院,終於來到外院左側的馬球場外。方纔隔着數座院落,三人便能聽見一陣強似一陣的喝彩之聲,誘得他們雙目發亮,只恨不得能立即插翅飛到馬球場邊。如今眼前豁然開朗,更是覺着四周人聲鼎沸,當呼喊之聲響起來的時候,甚至完全聽不見身邊人在說些什麼。
李遐齡一臉好奇地觀察着四周,圓圓的眼眸中充滿了驚歎之色。之前他在朱家莊園中所見的馬球場,與眼前這座馬球場根本無法相比!且不說北面砌起的那座足可容納數百人的觀戰臺,光是中間那塊夯得格外緊實又以油反覆澆灌過的馬球場,就平滑光亮得令人禁不住熱血沸騰了。
此時球場上已經有兩隊人馬正在激烈廝殺,馬蹄聲如雷。時不時有人揮起球杖,漆成彩色的球在他們之間躍動,很是醒目。轉眼便又到了搶球的關鍵時刻,支持不同隊伍的觀衆情不自禁地高聲大喊,而球場上衆人的動作也越發令人眼花繚亂了。也不知是誰利落地一杖擊出,球如流星般射入門內。
這一瞬間猛然響起的歡呼聲,令李遐齡立即捂住了耳朵。直至聲音漸漸平息下來,他才隨在激動得滿臉通紅的李十二郎身後,往觀戰臺而去。孫夏握着拳頭看向場中央,只恨不得換成自己在場中御馬飛奔,回過神來之後,趕緊跟了上去。
趁着兩支球隊換馬的工夫,李十二郎尋了個合適的空地坐下來。或許因他是都督府小郎君的關係,這塊地方的視野相當不錯,如同一個**的觀景亭。裡頭還有服侍的僕從,十分知機地送上吃食漿水,而後立即退到一側默然靜立。
“方纔擊球的,是我家阿兄!”李十二郎興奮難耐地道,指着正在馬球場兩側換馬順帶換衣衫的球隊,“就是穿松花色袍子的那一隊,中間正拿球杖指着球門的,就是我阿兄!不!應該說,都是我家兄長!”
李遐齡知道他排行十二,卻不想原來並非族中排行,而是自家堂兄弟排行,不禁感嘆:“原來你竟然有這麼多兄長。”不過,他也曾聽李丹薇提起過家中兄弟姊妹,似乎關係並不算太好。所以,他倒也不羨慕——與其有這麼多不算太和睦的兄長,倒不如他家的兩位兄長來得親熱可靠呢!
“我家確實人丁興旺得很。”李十二郎朗聲笑起來,又指着另一隊穿石青色錦袍的,“那也是靈州城中有名的一羣世家官宦子弟,與兄長們頗有幾分交情。他們常在一起騎射狩獵,打馬球的技藝亦是不分上下。”
孫夏則看向場邊的計籌架,松花隊得了十五籌,石青隊十三籌。只需一隊擊滿二十籌,便算是贏了。如今不過相差兩籌,松花隊領先,石青隊卻仍有機會。這場球賽已經過了大半,約莫午時前定能結束。若是下午還有人意猶未盡,說不得便會臨時組成球隊,到時候他或許也可下場試一試了。
不多時,球隊便換了馬與袍服,繼續滿場飛奔。李十二郎看得很是投入,激動之時甚至握拳跳了起來,毫無所謂的名門世家貴公子風範。李遐齡雖也興奮,但總覺得若沒有謝琰下場便像是缺了什麼似的。在比賽間隙中,他偶爾左顧右盼,突然於觀戰的人羣內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即奔了過去:“阿兄!!”
那位着一身竹青色窄袖翻領袍的俊秀少年郎,可不正是風度翩翩的謝琰?他聞聲回首,見是李遐齡,似乎也並不意外,噙着笑道:“果然,來馬球場上便定能遇見你們。阿夏可在?你們是隨着誰一同過來的?”
“李家十二郎帶我們來的,大兄正坐在那裡看球呢!我們的坐席視野更好些,阿兄一起去麼?”李遐齡回道,想到不日謝琰便要遠行,又難免有些惆悵,“阿兄要跟着祖父出門,怎麼也不告訴我一聲?”
謝琰揉了揉他的腦袋,溫聲道:“先前此事不便明言,如今你們都知道了也好。”說罷,他忽然頓了頓,眯起了雙眼,烏黑的瞳眸中掠過幾絲無奈與縱容:“玉郎,元娘與二孃可是隨着祖母去了內院中?”
李遐齡點點頭:“有十娘姊姊在,便是再無趣的飲宴,阿姊也會覺得高興罷。”
“呵呵。”謝琰挑起眉,帶着他越過人羣,朝着觀戰臺某個不起眼的角落而去。李遐齡剛開始尚不知他究竟想做什麼,待瞧見三個連帷帽也沒戴的盛裝小娘子時,不由得瞪圓了眼睛,失聲叫道:“阿姊?!”
李遐玉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着馬球場上的你來我往,絲毫不在意周圍那些世家子弟好奇打量的目光。就算在長安,看馬球亦是世家貴女們喜愛的活動,更別提民風彪悍的靈州了。她們如此行事,倒也算不得出格。
不過,因周圍喧鬧無比,待聽得李遐齡的呼喚聲時,謝琰已經近在眼前。
李丹薇從未見過謝琰,有些稀奇地觀察着這個少年郎,心中暗暗讚歎:若是仔細論起來,便是她嫡親的兄弟李五郎、李十二郎,也沒有眼前這個少年這般出衆的風姿。不論誰見了他,恐怕都不認爲他會是寒門之子。若非頂尖世族,絕對養不出這般雅緻而又隱藏驕傲的錚錚風骨。她早便知道此人只是李遐玉的義兄,不禁猜測起了他真正的身份,心中猛然浮現的自然是——陳郡陽夏謝氏。
“阿兄?”李遐玉亦是喜大於驚,臉上浮起笑靨,“原以爲阿兄入了軍營,便再也見不着了呢。莫非,阿兄是隨着祖父來的?”如此盛大的宴飲,作爲正四品折衝都尉的李和自然能得到邀約。不過,謝琰當初的身份是他身邊的部曲,爲何卻能夠來到處處皆是世家官宦子弟的馬球場當中?
謝琰回道:“因得了婚使特許,我恢復了身份跟隨在祖父身邊。”提起此事,他便不免想起昨日軍營中的片段。當時他正以部曲的身份,與軍營中其他折衝府的府兵較量,屢戰屢勝,給河間府掙足了顏面。李和極爲高興,許諾不再計較他先前給李遐玉私下透消息的行爲,還答應共飲那壇他珍藏已久的富平石凍春。祖孫二人想到石凍春的滋味便饞了起來,正要回軍帳開懷暢飲,旁邊便有人將他們喚住,說是也想試一試身手,卻不想上場的竟是那位婚使帶來的部曲。謝琰十戰五勝,來到婚使跟前——那人撫着鬍鬚大笑,卻對李和道:“這小子哪裡是什麼部曲?莫不是李都尉的孫兒罷!!部曲家可養不出這般風骨的少年郎!”
“阿兄見過婚使?”李遐玉神情中多了幾分急切,“那位婚使可是好說話的?”
謝琰立即收回浮動的思緒,笑道:“阿玉,原來你還念着呢。祖父說得是,你很不必冒險行事。先前咱們都想得差了,此番畢竟不同尋常,還是謹慎些爲好。”
李遐玉很快便冷靜下來,又問:“婚使究竟是何身份?我先前還與十娘姊姊說,不知能不能遠遠看一看這位從長安過來的高官呢。只是,想到宴請婚使必定在外院正堂,我們根本不可能進去,這纔來了馬球場。”她們也是想着馬球場如此熱鬧,或許都督會引着婚使前來觀球,才悄悄地過來了。
“想不到你竟如此好奇。”謝琰道,“此番婚使不是旁人,正是兵部尚書崔公。”
“兵部尚書崔公?那位曾數次出使突厥、吐谷渾的崔公?”旁的高官李遐玉或許不知,但與邊疆兵事息息相關的衆多名將名臣,她皆記得一清二楚。這位崔公,便是博陵崔氏二房的族長崔敦崔禮之。他深識突厥、鐵勒、回紇等諸蕃之情,精通蕃語,頻繁奉命出使安撫諸部落,數度化兵戈之亂於無形。從靈州都督轉任兵部侍郎,又升任兵部尚書。雖說當初出任靈州都督只不過幾個月,但說來與靈州也很有淵源,亦曾是李和的頂頭上官。
李丹薇也接道:“就是那位崔公,書畫詩賦策論四絕的崔子竟之父。”
“原來崔公竟是崔狀頭之父?”李遐玉從未背過世家譜系,並不知博陵崔氏二房的人丁傳承境況。然而,因鍾愛書法的緣故,她卻素來十分崇拜崔子竟,平時也多臨摹他的摹本,最愛收集他流落在外的字畫。“那我可更得好生瞧一瞧崔公的模樣了,說不得崔狀頭年老之後,也是那般面貌呢。”
李丹薇拊掌笑道:“可不是麼?真是難得的好機會!”
謝琰自己便很是推崇崔子竟,也曾忍痛割愛送過好幾回他的字畫與李遐玉,自然知道她難得流露出幾分小女兒心思,笑道:“眼下都督與崔公都在正堂內,說不得待會兒便會過來看馬球。你們三人待在此處太過擁擠,倒不如選一處視野好些的坐席。”
“十娘姊姊,十二郎帶我們坐在那邊,不如同去?”李遐齡終於得了機會說話。孫秋娘忙跟着頷首:“此處前頭都坐滿了人,一到擊球的時候便都跳了起來,弄得我們什麼都瞧不見,只能心裡乾着急。”她身量最矮,每到那個時候,滿目都是人,哪裡還能看見馬球場的邊邊角角?
李丹薇、李遐玉自是答應了。來到李十二郎、孫夏所在的觀景臺上時,兩人看球看得太過入迷,竟完全不知李遐齡出去了一遭。孫秋娘不免掐了自家兄長一把,對上他茫然的目光之後,心裡長嘆不已。李遐玉與謝琰倒是並不在意,李遐齡已經將滿九歲,並不是稚童,也無須看顧得太緊。
坐在此處安安穩穩地一邊用吃食漿水一邊看球,自是比方纔安逸許多。李遐玉對馬球並不算狂熱,在看球的間歇中,仍不免掛記着方纔之事,悄悄問謝琰:“阿兄,崔公可是生得雅緻得很?”
“……”謝琰仔細一想,道,“崔公常年在邊疆行走,便是曾經再雅緻不過的世家公子,如今也早便不雅緻了。不過,若論容貌,確實很是不錯。不然,崔公之弟也不會尚了真定長公主。”數百年來,品評世家子弟一看才華一看容貌,只有才貌雙全者方能名動天下。久而久之,這樣的習俗流傳下來,容貌昳麗者無論是仕途婚姻或是名氣,都會更高一籌。世族子弟說起容貌,也絕非羞恥之事,而是驕傲。他雖然厭惡那些個空有什麼容貌氣度的繡花枕頭,卻也並不認爲容貌出衆是壞事。不過,當才華壓不住容貌,只能憑藉着容貌走上歪路,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原來崔公之弟居然是駙馬。”李遐玉道。提到“駙馬”二字時,忽覺有幾分艱澀複雜,彷彿這個詞很是沉重,心中有一股盤旋的信念不願她提起似的。她想起無數次做的噩夢,很淡定地將這些感覺暫時放到一旁。“阿兄居然連這些都知道……”
天底下背過世族譜系的人都知道——謝琰心想着,一時不知該如何解釋。李丹薇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們,接道:“若是有心人,別說六部尚書了,便是諸位侍郎、刺史的家系,亦是一清二楚呢!想來,謝郎君也很費了不少功夫。”
謝琰瞧了她一眼,並未繼續說下去,只道:“你們瞧,那頭走來的,正是都督與崔尚書。”
李遐玉立即轉首看去,果然見兩位精神奕奕的老者領着一羣人浩浩蕩蕩地走過來。左側的正是靈州都督李正明。他已經年逾七十,依舊很是健旺,龍行虎步間赫赫生威,卻也自有出身世家的風儀。右側的老者年約五十餘歲,鬚髮斑白卻毫無老態。他確實生得一付好容貌,然而,相較而言收斂含蓄的氣息,卻令人一眼望去便會忽略他的臉孔以及高大健碩的身量。在他身上,文人的儒雅氣息與武人的堅毅執着奇異地融合在了一起,讓人絲毫不敢輕視,卻也不會過於防備。
李遐玉端詳半晌,嘆道:“天子之使當如此。”鋒銳無匹之人易令人心生提防,風度雅緻之人胡人卻不懂欣賞。崔尚書果然不愧是常年與胡人打交道的使節,連外貌氣度都彷彿是天然爲此而生一般。
謝琰亦低聲感嘆道:“男兒亦當如此。”當年博陵崔氏二房人丁凋零,只剩下崔敦、崔斂兄弟二人時,誰又能想到,他們今日竟能滿門煊赫?振興家族,絕非死抱着貢舉一途不放,而是需要更具有衝擊性的功勳,需要謀劃,需要經營,或許亦需要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