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底下,披着火紅昭君套的少女在胡楊林中悠然慢行,半遮的臉龐只露出潔白的下頜。僅僅看着她的舉止,便是再無知之人也能明白她的出身絕非尋常。這般的少女,委實不該出現在此時此處,受着塞外風沙的煎熬,而是應當坐在傳聞中華貴奢侈的房屋內,過着無憂無慮的日子纔是。就連她身後隨着的侍女,也比草原中那些最尊貴的女孩兒多了幾分貴氣。
“元娘,他們總算是肯用吃食了。可憐見的,將那粥碗都舔得乾乾淨淨,也不知已經餓了多久。我們又放了些煮沸的駱駝乳在他們身邊,駱駝乳畢竟有些腥臊,也不知他們如今受不受得住。”
“畢竟是鐵勒部族的孩童,常年食葷腥,脾胃應當比咱們大唐人更受得住這些。既如此,咱們也很不必再追着問詢,只當隨手救了兩條性命便是。待得空了,再遣人幫他們尋一尋親人。”少女手中把玩着兩個交錯在一起的金銀錯絲手釧,藉着月光瞧着上頭的別緻刻紋,“這是那小娘子手臂上戴着的飾物,形狀較爲罕見,應當可作相認之物,且替他們保管一二。”
“是。”婢女躬身行禮,將那手釧籠入袖中。
隱藏在樹林深處的人遠遠瞧見那手釧,一瞬間呼吸竟亂了起來。他死死地盯住手釧,按捺住想要衝過去將它奪過來的念頭,牙關緊咬,猶如狼一般的利眼掃向那位看起來柔弱非常的少女。好不容易尋得了線索,必定不能放過。這少女身份尊貴,想必在這羣人當中頗有地位,若能制住她當人質……
“元娘,如今天寒地凍的,可不能在外頭待得太久,免得受了寒。營地中且平靜着呢,外頭也不曾傳來什麼消息。正巧回帳中好生歇息,養精蓄銳。若是謝郎君醒來,不見娘子在帳中,恐怕心裡也擔憂得緊。”
少女斜了一眼自家的婢女,輕嗔道:“你這是何時學的借刀之計?拿他來勸我,偏也想得出來。他如今累得狠了,難得安眠,可不能拿這點小事去煩擾他。也罷也罷,我回營帳裡去就是了。只一件,家去之後,你們萬萬不可將方纔之事透出去,免得教祖母憂心。”雖說他們二人之間早便不在意什麼男女大防,但共用牀榻被褥到底仍有些太過了。私下隨意些倒是無妨,卻不能教祖父祖母知曉,免得他們惱怒起來,遷怒某人不夠持重。祖父祖母若是偏心起來,便是一向受寵的他,也須得退一射之地。
說罷,少女轉身欲離開。說時遲那時快,從胡楊樹上忽然躍出一個黑影來,宛如展翅的大鵬鳥一般,無聲無息地直撲少女而去。少女似有所覺,回首望去,黑白分明的眸子中倒映出氣勢洶洶的襲擊者,脣角卻輕輕一勾。
見她竟毫無懼色,黑影心中暗道不好。只見少女雙足輕點,瞬間便往旁邊退避數尺,正好教他撲了個空。黑影立即要追上去,旁邊卻衝出幾個彪形大漢來,迅速地將他按倒在地上。那黑影渾身繃緊,用力掙扎起來,口中發出猶如孤狼般的長嘯聲。一時間,竟連幾個大漢也制他不住。
“不愧是鐵勒部族的勇士。”李遐玉以鐵勒語讚了一句,好整以暇地笑道,“只可惜,再勇武,孤身一人前來行刺也未免太過沖動。而且,我竟不知自己何時得罪了鐵勒族人,好端端地引來了今日之禍?”拿着那兩個孩子身上的飾物把玩時,她便發覺似有人在暗中窺視,於是索性便令部曲悄悄在周圍埋伏戒備,一舉來個甕中捉鱉。果然,抓住的絕非什麼尋常人。
那身形高大的鐵勒漢子怒髮衝冠,待要衝着眼前這個狡猾的唐人少女大吼,卻被人一腳踢中了後頸,疼得昏了過去。謝琰撣了撣衣角,就像方纔出手的人並不是他一般,微微擰起眉:“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發覺暗中有人潛了進來,就該讓部曲去將他拿下,而不是使什麼誘敵之計。”雖然他心中很清楚,自家元娘絕不會輕易教人近身,但遠遠望見她險些被人拿下當作人質,心中仍是既焦急又激憤。
“此人武力超羣,若是想不費一兵一卒將他拿下,只得行此計。何況我也並非什麼手無縛雞之力者,亦算不得兵行險着罷。”李遐玉笑着回道,目光微微閃動,“你怎麼不多歇息一會兒?待天亮之後,還須得趕回去呢。”滿打滿算,他不過才睡了一個時辰,如何足夠?
“睡夢中彷彿覺得你並不在身邊,心中牽念,故而醒了過來。”謝琰來到她身邊,低聲道,“若非如此,也趕不上這一遭。回去暫且不急,端看此人的裝扮,並非尋常鐵勒族人,或許是咱們的轉機。不如待他醒來,細細詢問一番罷。”
“他情緒如此激烈,方纔又似乎喚着誰的名字,許是那兩個孩童的阿爺。”李遐玉已經習慣他時不時極其坦然地道出心中情意,面上絲毫不動容,只接過公事的話頭,“將他帶到安置孩子們的帳篷裡去,且瞧瞧他們的反應。若當真是父子,也怨不得他會出手,應是錯以爲咱們將孩子當成奴隸,取走了他們的財物。”以鐵勒許多部族的傳統,對於戰敗者或者老弱毫不憐惜。便是再尊貴的身份,一朝落敗,也只得零落成泥。當然,換而言之,即使是奴隸出身,日後翻身做主,同樣亦是深受人尊重的英雄。
部曲們便將那鐵勒漢子夾帶着,推進帳篷中。兩個孩子原本正蜷縮在角落裡似睡非睡,一時受驚,立即緊張地望着來人。待看清楚倒在地上的究竟是何人之後,他們才終於爆發出哭喊聲,用鐵勒語喚着“阿父”,撲倒在那人的身上,滿是驚懼與擔憂。
部曲女兵漸次而入,擺上長案、茵褥、漿水,又生起了火。李遐玉與謝琰這才舉步入內,淡然地在帳篷中央坐下來。兩人靜靜地望着哭泣不已的兩個孩子,以及漸漸轉醒正低聲安慰他們的鐵勒男子,既無絲毫動容,亦無輕鄙之意。
當那鐵勒男子徹底清醒之後,所見的便是如此芝蘭玉樹般的二人。一瞬間,他甚至以爲自己早已經離開了荒涼的大漠,被送往唐人的繁華城池宅邸中當了奴隸。然而,帳外呼嘯的寒風,子女稚嫩的哭泣,教他立即回過神來,臉上浮起了滿滿的戒備。
“數日之前天降大雪,我們商隊行經漠北,偶爾發現遭到狼羣襲擊的遺體。本想就地掩埋,卻見兩個孩子仍有生息,便帶回綠洲好生救治。今夜他們剛剛醒來,身子仍有些虛弱。本打算過些時日便帶着他們去尋找親人,不想你卻突然出現了。”李遐玉以鐵勒語道,“想是有什麼誤會,才教這位鐵勒勇士猛然動了手。”
“阿父,確實是他們救了我和阿弟。”含着淚水的鐵勒族小娘子道,“阿父離開後沒幾日,族長便說你已經投靠了別的部族,罰我們幾家人當奴隸。祖父又生氣又傷心,悄悄帶着大家跑出部落。我們往南走了很久,帶的糧食都吃光了,又遇上了狼羣……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這裡了……”
那鐵勒男子微微動容,雙目赤紅:“我回部落之後,見不到你們。族長居然騙我,說你們帶着牛羊往南遷居。我一路追過來,挖出了屍體,卻不見你們兩個……原來,原來你們這些大唐人,確實是我一雙兒女的救命恩人。”他略作思索,有些艱難地雙膝跪地,俯首趴伏在地上,行了鐵勒族的大禮:“兩位既然救了我的兒女,就如同我的恩人。我日後一定會用最好的奴隸、最多的金銀,來酬謝你們的大恩!”
“奴隸和金銀,我們並不感興趣。而且,我們救人,也並非爲了得到酬謝。”謝琰一直不着痕跡地觀察着他們三人的神色,心中念頭頻換,最終起了幾分試探之意,“不如,我們換一個承諾如何?聽聞鐵勒男兒重信義,我們大唐人亦是遵守君子一諾。以承諾相換,總比金銀奴隸等身外之物更合適一些。”
鐵勒男子猛地擡起頭,啞着聲音道:“你們不是商隊,是唐人軍隊!!”他在營地之外守了許久,這才得了機會潛入,不料仍是被人抓了個正着。尋常商隊養的護衛,怎可能如此防守嚴密,又每個都有這般好的身手?
“不錯。”謝琰頷首,“不過,軍隊又如何?商隊又如何?我並不會強求你,答應背叛鐵勒部族之類的事。不過是想以大唐人的立場,換你一個諾言罷了。”
“你想讓我答應什麼?!”
“永生永世,都不得侵擾大唐無辜百姓,冒犯大唐邊疆。我雖是大唐軍隊中人,但你也該知道,大唐從不會無故進入漠北攻擊鐵勒部落。原本大唐人與鐵勒人,都可各自爲生,井水不犯河水,還能借着粟特商隊互通有無。然而,許多鐵勒部族卻每年都南侵,以劫掠大唐金銀糧食、欺辱大唐百姓爲樂。我們大唐軍隊在大漠中巡防,也只是想阻攔他們而已。”
李遐玉接道:“我相信,鐵勒部族當中,定也有真正鐵血而又仁義的漢子。只想靠着自己的雙手,放牧牛羊,馳騁在草原上,而不願意去破壞別人的家園。”她定定地望着眼前的鐵勒父子三人,“你們可是這樣的人?若不是,就當我從未救過你們便是了。不需你們的報答,因爲你們的金銀奴隸也許就是我大唐百姓的血淚。只是日後再見,便是仇敵了,必將不死不休。”
少年與少女斂去了笑意之後,眉間眼角皆是冰涼冷厲之色,猶如對待寇敵。
鐵勒男子怔了怔,低聲道:“……容我想一想再說。”
“隨口而出的諾言,未必會遵守。”謝琰意味深長地回答,“真正深思熟慮之後,方能言行一致。如此甚好,我們便等着勇士的迴應了。”
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