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風華錄
李家姊妹久別重逢,自是驚喜非常,難掩笑意。其餘貴婦見狀,亦是頗爲體諒她們再逢不易,便飄然各自離開了。也有格外火眼金睛者,瞧出李七娘李八娘笑容底下的陰鬱僵硬,卻只是心中哂笑而已。世家大族之中,便是嫡親兄弟姊妹也多有齟齬者,又何況這些堂姊妹呢?瞧起來便是再光鮮,說起來便是再冠冕堂皇,誰家又沒有一二陰私之事?只當做不曾瞧見、不曾發現就是,也免得惹什麼麻煩上身——畢竟,那可是隴西李氏之女。
姊妹三人尋了僻靜之地坐下,自有長公主府的僕婢將四周佈置得暖意融融,鮮果漿水吃食應有盡有。李丹薇含笑打量着李七娘與李八娘,那兩姊妹亦是正在觀察她。她們這幾姊妹的年歲原本便極近,不然李八娘也不可能搶了李丹薇的婚事,夫家至今依然一無所知。不過,經過七八年的時光打磨,日子究竟過得如不如意,已經如實地刻畫在她們的衣着裝扮甚至於容貌上了。
七八年過去,李七娘與李八娘儼然便是標準的京中世家貴婦了。裝扮華貴卻低調,脂光粉豔卻不顯濃麗,十分得體,令人挑不出半點錯漏來。但,饒是如此,她們的眼角眉梢亦帶着幾分年華老去之感。雖尚未出現皺紋,卻令人很容易便察覺出一二蒼老之相來。反觀李丹薇與李暇玉,衣着打扮隨意大方,僅僅只是薄施脂粉而已,美麗的容貌卻彷彿能透出光芒來。二人的肌膚便猶如少女那般飽滿水潤,可見平素調養得當,更可推想出她們無憂無慮的日子。
李七娘與李八娘目光一動,幾乎有些難以掩飾深深的嫉妒與憎惡。原本她們覺得自己的日子已是人人稱羨,又如何能忍受當年看不起的那些人,過得比自己更好上十倍百倍?
昔年,李七娘嫁給了孃舅家的表兄,既非日後的宗婦,亦非陌生的媳婦,自然既不忙於打理內宅,又頗爲受阿翁阿家的寵愛。且夫君是表兄,彼此間情誼深厚,便是有一二侍妾,也不可能動搖她的地位。李八娘則與夫君“情投意合”方成就了好事,憑着過人的手段將後宅理得乾乾淨淨,根本沒有侍妾,便是偶有通房亦是緊握在她的掌心中。夫君對她幾乎言聽計從,由此卻惹得阿家阿翁不喜。但她頗懂得做人,平素行事毫無錯漏,又是隴西李氏貴女,故而地位亦是十分穩固。
兩姊妹如今亦都是兒女雙全。李七娘子嗣上略艱難幾分,卻也在去歲生養了一個兒子。李八娘則是一舉生養了三個兒子,最後生了女兒,也有些傷了身子,一直在調養。不過,就算她往後日漸失了夫君寵愛,有這麼些兒女伴身,亦是足夠了。
按理說,在世家貴婦當中,李家姊妹二人已是深受其他人羨慕了。她們也十分享受這樣的目光,在聊天頑笑時,似真似假地說些御夫之道,便能拉攏不少年輕貴婦駐足傾聽。畢竟,世家聯姻之中,形同陌路甚至屢屢爭執的夫婦並不稀少,更有咽不下妾婢衆多的氣索性便一刀兩斷者。她們,在旁人看來,已經足夠幸福。倘若還有什麼不足,那便是夫婿都是門蔭出仕,如今皆是六品七品官職,短時期內絕無可能給她們請封誥命。
然而,此時反觀李丹薇與李暇玉,她們卻倏然覺得自己昔日那些自得與驕傲都變成了徹頭徹尾的笑話。回想昔年,李丹薇婚事被搶,祖父將她許給了一個鮮卑胡人,她們私底下從未斷過嘲笑與諷刺。便是那胡人生得俊秀又如何?嫁給了吐谷渾人,無異於和親,和親又能有什麼好下場?
但誰又能知道,這鮮卑胡人竟然使了法子給李丹薇請封了縣主?!縣主,那可是王爺之女才能封的,實打實的宗室貴女!偏偏,自家出了一個懷遠縣主,還是她們的死對頭,兩人很是鬱怒了一段時期。而後又聽聞她遲遲沒有身孕,崔縣君幾乎要愁白了頭髮。正當她們心中暗喜的時候,誰知又聽說她一口氣生了龍鳳雙胎,湊足了“好”字!
而李暇玉這個寒門賤婢亦是運道極佳。昔日她便如腳邊的污泥,李七娘與李八娘根本從未將她放在眼中。直至後來她替李丹薇出頭,居然敢對李八娘動手,才成了姊妹二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在她們看來,李丹薇她們動不得,李暇玉她們日後還愁沒有機會報復麼?只要自家夫君一朝成了服緋服紫的高官,碾碎李家不就是動動手指頭的事?
然而,誰又能料到,李暇玉竟嫁與了陳郡謝氏子?而且還是陳郡謝氏陽夏房的嫡脈之子?那謝琰常年流落在外,雖然風骨斐然,誰都猜他是世族之後,但誰又能想到他居然是陳郡謝氏嫡脈?而且,短短一段時日,他竟然就能夠憑藉軍功風雲直上,居然成了正四品的折衝都尉!而這個寒門賤婢也不知是如何得了先帝青眼,居然封爲了定敏郡君!如今更是成了皇后殿下跟前的紅人!
謝琰下落不明之事,她們也曾聽說,還十分快意地在一起飲酒慶祝了一番。那寒門賤婢年紀輕輕就成了寡婦,自然是再好不過的事!誰又能知道,那謝家子居然根本未死,還得了博陵崔氏的另眼相看?!而她們本以爲經過喪夫消息的磋磨,李暇玉必定會生生地老態畢現,誰知上回在長孫府一見,她卻與往日毫無二致!如今仔細一瞧,更是意氣風發,華貴優雅!
如果不按家禮按國禮,她們必定要給懷遠縣主、定敏郡君行禮。然而,姊妹二人又如何能忍得下心中那口氣?尤其是李八娘,恨意與惡意完全掩蓋不住,已經從目光中漫溢開來,彷彿要化爲風霜刀劍,將對面的人盡數毀去。
“聽說兩位姊姊如今都是兒女雙全,在夫家地位亦是十分穩固,真是不容易呢。”李丹薇笑吟吟地斜了李八娘一眼,“原以爲你們好歹能因做了母親之故,改改自己的脾性,誰知卻還是以前的模樣。”
“十娘姊姊,這脾性都是天生的。原本便是根骨狠毒自私之輩,怎麼改也改不掉。”李暇玉接過話,“你呀,還是將人想得太好了些。七娘且不提,八娘這樣的毒蛇,時時刻刻都須得防着纔好。免得一着不慎便教她得了勢,跳起來咬傷人。”她冷眼覷着,李八娘應當是從未放下過復仇的心思,說不得什麼時候就教她得了機會,可須得格外小心行事。
李八娘神色大變,正欲諷刺回去,李七娘卻按住了她的手,朝她搖了搖首。李丹薇似笑非笑:“七娘姊姊攔着她作甚?就讓她說罷。我倒要聽聽,她能說出什麼來。要知道,我纔是當年的苦主。那些事我從不曾說破,卻並不意味着我會一直保守秘密。萬一哪一日我心中不滿,許是透露出一二呢?聽聞八娘姊姊的阿翁阿家早便嫌棄這個媳婦將郎君管得太嚴?若我能襄助他們,說不得還會得到他們的回饋呢。”
“十娘,你將過去那些陳年舊事說出去,又能得到什麼好處?”李七娘勉強冷靜下來,“若是讓你們家慕容郎君得知,你曾經訂過親事,還不斷地折騰‘恰巧得了這樁婚事’的八娘,恐是會懷疑你念念不忘舊情罷。不如你與八娘各退一步,再不提起舊事如何?咱們都是嫡親的堂姊妹,理應彼此守望相助,又何必因此事記恨一輩子?”
“七娘姊姊說笑了。”李丹薇生生地被她氣笑了,“始終不放過此事的並不是我,而是八娘。你瞧瞧她如今的神情模樣,誰會相信她心中已經毫無怨恨?這般的反應,倒像我這苦主纔是做下了搶人婚事那等不知羞恥之事的罪人似的。而你爲了維護她,居然還威脅我?怎麼?若是我不答應,你是不是要私底下派人去告訴我家郎君此事?是不是還要造謠說我和那人曾有私情?破壞我們之間的信任與感情?”
李七娘眯起眼,不言不語,顯然是承認了,她的確有此打算。李暇玉撲哧一聲笑起來:“這麼些年過去,七娘與八娘果然是分毫未改。這等滿腹毒水陷害姊妹的功夫,真是越發爐火純青了。我不妨直說罷,若是你們有任何奇異舉動,我絕不會放過你們。便是要藉着聖人與皇后殿下之勢,我也定會整得你們毫無翻身的餘地。你們相信我能做到麼?”
李七娘定定地望向她,而李八娘猛地擡起眼,怨毒之極。她們當然並不懷疑,這個寒門賤婢如今確實擁有這樣的能力。無論是何人,能夠仗上兩位貴人的勢,連千金大長公主這等金枝玉葉都不必放在心上,又何況她們這等尋常的世家貴婦?且不提別的,便是隻讓她們的夫君在仕途上栽個跟頭,再放出話來她們姊妹二人得罪了她,恐怕夫家便不會給她們什麼好臉色。在前程與妻子之間,男人究竟會選擇什麼?便是一時維護她們,日後又會不會後悔?——只要想到這些,她們便幾乎能夠想象出自己未來的暗無天日了。
“鄭氏,以及韋氏。”李暇玉淡淡地道,“你們嫁進去的房支都算得上顯貴,不過仕途一直並不平順。你們想要動我們,便須得承受我們的怒火。若是受到了牽連,你們說,鄭家與韋家究竟會如何選擇?而遠在靈州的李都督,會爲你們姊妹說話麼?就算盧夫人想要維護你們,亦是鞭長莫及了。”
“也是,你們若是不怕,便儘管使這種陰謀詭計罷。”李丹薇乾脆利落地站起身來,“見到你們過得不如我們好,我便放心了。曾聽聞你們還與其他貴婦分享如何御夫的心得?嘖嘖,拿捏通房與侍婢籠絡夫君,居然還有臉面沾沾自喜分享心得?我家的慕容,元孃家的謝三郎,那可是如花美婢在跟前搔首弄姿,也絕不動容的君子。若是像你們那樣,還須得與其他女子分享夫君,倒不如和離來得乾淨。”
李七娘與李八孃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她們當然不相信,世上居然還有不偷腥的男子!這怎麼可能?!不過是因爲這兩個惡婦看得太緊罷了!!就如當年房相之妻那般,傳出了喝醋的逸聞後,人人都引爲笑談!只要真正的絕世美人就在跟前,怎可能有男子會不動心?!
“你們是不是想回去搜尋幾個如花似玉的美人,尋着機會給慕容姊夫與三郎送過去?”李暇玉一眼就看破了她們的小心思,頓時禁不住勾起了嘴角,“儘管去試試罷,也好教我們瞧瞧他們的定力究竟如何。對了,十娘姊姊,你怎麼不與她們直說,慕容姊夫什麼都知道?她們便是想要挑撥你們之間的感情,也絕不可能成功?”
“若是她們不出手,咱們怎麼有藉口反擊?就讓她們自以爲是去罷。”
“是,是。二位聽見了麼?慕容姊夫一無所知,你們大可去挑撥試試。”
“……”李七娘與李八娘看着兩人翩然遠去,心中的恨意與怨怒翻騰不休。她們當然不可能忍下當年那口氣,更不可能眼睜睜看着這兩人如魚得水。便是如今未能尋着機會,日後風水輪流轉,誰敢斷言她們便等不到能一舉將她們置於死地的時機呢?
而且,只要她們同在長安,風雲變幻之際,總能等到同仇敵愾之人!!誰不會借勢?!是勝是敗,就看誰借的勢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