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牛衛成日裡在御前侍奉護衛,除了宮人內侍之外,幾乎是陪伴聖人最爲長久的臣屬。故而,無論是幾位將軍或是十二名千牛備身,在聖人跟前都甚是得用,平素時不時替親戚故舊求些小恩小惠,聖人亦是笑一笑便答應了,無傷大雅。原本衆人都覺得,聖人待人寬厚,也甚是公平,除了博陵崔氏所出的中郎將崔澹稍有些不同之外,對其餘人等也都不差。但是,自從謝琰補缺後,他們才發覺自己先前所受的寵愛無不差了幾分火候。
爲着這位新任的右千牛衛中郎將,聖人親自動手,發作了一羣該他管轄的人,空出了好些職缺。便是他手底下三位已經任職有些年頭的千牛備身,也遷了別的職位。旁人或許當那是聖人仁慈才教他們升遷,但不少千牛衛的眼光極其精準,都瞧出這是聖人在爲謝中郎將打算,方便他選拔親信呢。
聖人將一羣千牛衛該罰的罰該升的升,將謝琰的下屬都幾乎空了出來。於是,謝琰便比照千牛衛選拔的章程,在長安高官勳貴子弟中挑人補缺。作爲武職,最爲緊要的當然是騎射功夫。時人無論郎君或是娘子都愛騎馬射獵,便是再紈絝,若是不能御馬打獵或者下場打馬球,都要受人輕鄙。故而想擠進千牛衛的門蔭子弟們,騎射功夫倒也都過得去。
以往選千牛衛,若是騎射不差什麼,無非是靠着父祖廕庇或走一走門道便能補缺。然而,這一回,無論是誰遞來的帖子人情,謝琰卻一概不看,只是純粹考校人才人品而已。
光是考校騎射,他便毫不容情地劃掉了一堆紈絝子弟的名字。但凡有人心懷怨憤不服,他便親自射箭給他們瞧瞧什麼才叫“射藝”。見識了他百步穿楊的絕技之後,那些人便也只得認命了——若是他們也能有這般的能耐,還用得着爲了一個職缺擠破頭麼?
考校騎射不過是第一關,謝琰又使部曲將這些子弟的稟性與家境姻親都打聽了一番,又劃掉了一羣人。有人一狀告到御前說他不公平,他便淡淡地道:侍奉御前者須得稟性剛正堅毅方可信賴。那些眠花宿柳之輩平素對文武之事一無所知,只知道玩樂,如何能安放在御前守衛?!那些家中不睦之輩,連內宅紛亂都無法平息,又如何能分辨險惡,守護聖人的安危?!
如此,倒真教他選出了許多家族已經沒落爲人卻很不錯的世家高官子弟。他也並未直接給他們授職缺,而是將這些人都喚到跟前來,宛如選官似的,讓他們當場論辯回答他的問題。一衆人等從未想過考貢舉,許多人都不知論辯或者策論爲何物,哪裡答得出來?便只得抓耳撓腮,苦思冥想。
聖人聽聞此消息,立即便生出了幾分興致,帶着義陽小公主前來看熱鬧。天家父女二人坐在圍起來的行障裡,遠遠瞧着那些備選的千牛衛們焦躁的模樣,聽着有些人相差千里的回答,均是忍俊不禁。義陽小公主倒是聽不懂那些策論,只覺得這些人在謝琰跟前連說話都說不順當,見到自家阿爺在側之後更是支支吾吾什麼也道不出口,便覺得有趣罷了。
謝琰耐着性子,微笑着聽罷一人完全不知所云的回答,見那人沮喪地垂下了首,便讓他下去等候。而後,他一瞥名單,目光便倏然幽暗下來,抿了抿嘴角,喚道:“下一個,權峙。”這些天來,這個名字在他腦海中已經轉過無數遍。部曲傳來的消息裡,也明明白白地告知了此人的生平。
權家亦是累世的門閥世家,雖不比得那些頂級大姓,卻也是數代公卿傳家。然而及本朝的時候,卻因子嗣不豐且並不出衆而日漸沒落。在長安城諸多權勢煊赫的人家中,權家亦是籍籍無名,連謀職缺都屢屢尋不着合適的。故而,權峙雖是宗房獨子,卻也沒傳出什麼名聲來。就連他娶的妻子陸氏,亦不過是吳郡陸氏旁支嫡女罷了。
這樣的沒落世家子弟,與謝家三兄弟何其相似?然而,謝琰憑着軍功給自己掙出了一條青雲之路,而權峙卻始終掙扎在門蔭出仕的路途之上。若非此次選拔千牛衛之事,他們根本不可能相識。
一位年輕的男子緩步行來,恭敬地行禮:“某見過謝中郎將。”他面容有些剛毅,虎背蜂腰猿臂,瞧着便是擅長弓馬之事的。不過,舉手投足間多少也帶着些許文雅之氣,顯而易見世家出身的底蘊。
恍惚間,謝琰透過這個年青人瞧見了另一個步伐堅定的中年男子。他不苟言笑,性情秉直,雖然一直不得重用,卻也靠着自己的能力慢慢地升遷至六七品的武官。而他親自教養長大的長子與幼子,無不對他充滿了孺慕之情——
阿爺!雖說孩兒如今只是個監門衛直長,但五六年之後,便一定能升爲校尉!!孩兒定會效仿阿爺,爲子孫掙下封妻廕子的功勳來!!不過,眼下阿爺須得教教孩兒,如何才能飲酒勝過他人。他們見孩兒年輕,都故意來灌孩兒。孩兒倒是不懼被他們灌醉,只是當值的時候若是不慎失儀,少不得被校尉斥責。
阿爺阿孃,不必憂心,孩兒尚公主是件好事。既成了駙馬都尉,便不必在監門衛苦熬了。聖人總不至於讓自己的女婿站在宮門外守着罷。且義陽公主也是個可憐人,身爲金枝玉葉居然被遺忘多年,恐怕也遭了不少罪。她的年紀雖比孩兒大上許多,但以性情來說定然十分和軟柔順,完全不似那些跋扈的天家公主。我們一定能夠過得十分和睦,你們且安心罷。
阿爺,對不住。公主既然已經是孩兒的妻子,孩兒便會好好守護她,不教她再被人欺侮。權家……說不得便會被孩兒牽累……但孩兒眼下尚未被逼到絕境,一定還有法子護得咱們家周全。這麼些年來,武氏教多少人家破人亡,又逼得多少人不得不委屈自保?若是衆人彼此聯繫起來,好生謀劃一番,說不得便可以成事!
那眉目堅毅的中年男子回過首,低聲回道:“武氏跋扈,身爲繼母卻如此不慈,將蕭淑妃留下的兒女折磨了這麼些年,心裡竟然還覺得不平,想要他們的性命,委實毒辣至極!二郎,自從你尚主之後,咱們權家便已經是與義陽公主同生共死了。與其被那毒婦污衊謀逆而被斬,倒不如當真搏一回!!咱們權家男兒亦是有血性的,焉能就此引頸受戮?!”
近在咫尺的景象宛如夢幻泡影一般破碎消逝。謝琰回過神來,注視着眼前並不見任何忐忑緊張之色的年輕男子,隨手抽了一根籤與他:“權郎君,看看簽上的問題,在半柱香之內給我答案。這並非作策論,無須咬文嚼字,只需條理得當即可。”
權峙接過那根籤一看,遂擡起首答道:“此一問,某曾經私下想過多次。故而,某可當場作答,無須再等半柱香——”他說罷,便滔滔不絕起來。
與其他人相比,他顯然是曾經博覽羣書且思索過許多事的。雖然有些觀點稍顯淺顯,卻詳略得當,很是值得一聽。謝琰深深地望着他,目光彷彿投入虛空之中,有些出神。而坐在行障內的聖人聽得,卻是微微一笑,撫掌道:“謝愛卿的考校之法果然有效,竟選出瞭如此得用的屬下。此子當得千牛備身一職!”
一日過去,每個答題者都得了謝琰的考評,給他們授了職缺。而表現出色的,連聖人都讚賞了幾句,親自讓他們做了千牛備身與備身左右。權峙果然成了千牛備身之一,另外兩位卻是宗室子弟與京兆杜氏旁支。
將屬下們都補齊之後,連日以來都忙於公務的謝琰也終於可暫時緩一緩了。當他深夜回到家中時,儘管極其疲憊,頭疾又隱隱有發作的跡象,卻並未立刻前去內堂,而是召見了部曲:“如何?權家裡外可查得更清楚了?高中書令家的姻親關係可查明瞭?另還有武貴妃孃家之事——”
那幾名部曲均是馮四師傅親手教出來的,亦是謝琰最爲信賴的屬下。雖不知爲何郎君突然給了他們一羣人的名字,叫他們各自帶着人將這些人家都查個底朝天,卻也盡職盡責地完成了任務。
“郎君,那權家在京中只剩下兩房。長房諸事之前已經稟報過郎君,眼下又查出來那權峙至今有一子一女,皆是陸氏所出。長子名權殷,今年已經四歲,長女小名瓊娘,不過週歲。兩個孩子都甚少出門走動,據說是寺廟中大和尚給他們批命,靜養爲上便能安然無恙地長大。權家主母信佛,特地將他們都拘在家裡,平日也只叫陸氏經常出門宴飲,連自己都深居簡出。”
“權家二房依附長房而居,至今沒有什麼得用的官職,卻也都是老實得很。若非宴飲帖子相邀,他們平日幾乎不怎麼出門。二房的男丁倒是多些,但年紀也並不大,俱是少年郎,頗好弓馬不喜讀書。他們的名字,分別是權峻、權嶺、權峰。”
謝琰雙眸微微一動,經歷了多次驚駭與震撼之後,他反倒是徹底平靜下來。彷彿已經意料到,權家所有人事必定與噩夢中絲毫不差。他已經見過了陸氏、權峙,再去見其他人,所得的結果也不過如此罷了。權毅尚未出世,而他已經身在此處,顯然無法接着印證那些尚未發生之事。也自然可推知,他如今僅僅只是謝琰,是陳郡謝氏陽夏房的三郎,已經並非權家二郎。
固然他曾經受過權峙與陸氏這一雙父母的疼愛教養,固然曾經身爲沒落卻不失堅持的權家子,但也並非在此世。佛曰,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焉知三千世界當中,他又曾在哪個世界裡作爲權家子,尚了蕭淑妃之女義陽公主,然後義無反顧地最後一搏,慨然赴死?
蝴蝶是他,莊公亦是他。沒有蝴蝶,也有莊公;沒有莊公,也有蝴蝶。不過是忽如其來的一夢,讓三千世界中的二人倏然合二爲一罷了。或許,也可稱之爲前世今生罷。他傷着了頭部,暗傷痊癒之時,不但想起了身爲謝琰的記憶,甚至也想起了身爲權毅時的記憶。
不過,除了權家人事從未變過之外,其他人如今的身份背景卻與他所知的全然不同。
到底分歧在何處?差錯在何處?這些故人的命運又是否會像前世那般或悽慘或輝煌?
不管他人如何,至少,他今生容不得旁人動權家分毫。他尚公主之後,害了他們一回,此番便維護他們安穩無憂,權當做報答一世養育之恩罷。至於前世之仇敵——他有妻有女需要守護,亦有陳郡謝氏滿門的榮光需要揹負,還須得步步爲營、小心爲上。前世的因果,若是擾亂了此生的平安喜樂,那便得不償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前世的權家,真的是平安喜樂,所以養出了駙馬這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