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門窗緊閉,外頭的哭號求饒聲依舊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李暇玉卻並不理會,只是將女兒摟在懷中,輕輕地撫着她柔軟的頭髮,也並不避諱讓她聽見外頭的聲響。染娘緊緊地摟住她的頸項,將小腦袋埋在她的肩上,悶悶地道:“阿孃,阿爺……阿爺真的死了麼?”她的年紀實在太幼小,方纔一直爭論的守孝諸事都只能聽得懵懵懂懂,但“去世”這個詞一再提起來,她便隱約似乎明白了什麼。
李暇玉心中大慟,雙目更是猩紅若滴血:“你阿爺當然還活着,正等着咱們去尋他呢。他可是頂天立地的男兒,怎可能輕易便失去了性命?況他只抱過你一回,還沒聽過你喚他一聲‘耶耶’,怎麼捨得離開咱們母女呢?”自從染娘漸漸懂事後,她便從不允許任何人在孩子跟前提謝琰的安危之類的話語,只爲了不讓女兒傷心恐懼。自從見到義陽小公主與杜皇后,她便越發堅定了這種念頭。小傢伙年紀太幼小,她不願讓她心中生出任何不安來。
染娘輕輕地點點頭,哽咽道:“她們說阿爺死了,她們壞。阿孃,兒不喜歡……不喜歡這裡了。”她模模糊糊地意識到,這個新家中不只有待她溫和的兄姊,關懷她的世父世母,同時亦有並不真心喜愛她的祖母。而這兩個壞婢女也正是祖母派過來的,在年幼的她心目中,幾乎可將她們歸爲一類了。
“既然染娘不喜歡,那咱們便走罷,回懷遠坊去。”李暇玉輕聲撫慰着女兒,命婢女們立即收拾箱籠行李。因着剛搬來兩三日,許多箱籠都尚未打開,雨娘晴娘等侍婢的動作十分利索,不多時便將那些零碎的衣裳首飾以及筆墨紙硯、染孃的玩具都裝了起來。
李暇玉便抱着女兒出了正房,經過正在受刑的兩個婢女身邊時,只停了停,淡淡地瞥了一眼。她身邊的婢女都習武,氣力比尋常男子還大上許多,不過是十來棍,便已經讓那兩人連慘叫聲都發不出來。因着平日裡並不想沾染血腥,她便示意停下來:“給她們敷完藥,便提腳賣出去罷。”
衆婢皆躬身稱是,接着便各自收拾起來。而這時,聽聞僕婢稟告的小王氏已經匆匆趕到,行走間全然不見平日的淡然溫雅。見李暇玉披着火紅狐裘抱着染娘往外走,她忙上前道:“究竟發生了何事?聽聞元娘正在處置奴婢?還想提腳將她們賣出去?”她其實已經猜出來受罰的奴婢會是何人,只是眼角餘光瞥見院內血流遍地的慘狀之後,仍是禁不住驚住了。她身後的不少僕婢更是嚇得瑟瑟發起抖來,還有人悄無聲息地轉身疾奔去報信。
李暇玉冷淡地回道:“聽聞家中都是些世僕,故而阿嫂待他們一直十分寬容。不過,我卻是眼中揉不得半點沙子的性情。她們不但仗着勢欺侮我的染娘,甚至還詛咒三郎已經去世,按理說這樣的賤婢便是生生打死也不過分。只是今日到底是除夕,不宜見血,便只得提腳賣出去,暫且眼不見爲淨了。”
小王氏怔了怔,一時不知該如何接話是好。將長輩賜下來的奴婢打得血肉模糊,且還想提腳賣出去——自從她執掌內宅以來,從未遇見過這等針鋒相對之事。其實她心中很清楚,弟婦確實佔着道理,那兩個婢女仗着王氏在身後撐腰,舉止着實有些張狂。若是尋常奴婢,弟婦的反應也不至於令人覺得過於激烈,然而這兩個婢女到底是長輩所賜,好端端地佔着道理也會變得毫無道理。而且,世家女的教養與兒媳並侄女的身份,亦讓她無法說出任何不利於王氏的言語。
“此外,我聽這兩個賤婢說,如今謝家已經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三郎去世了。我倒想問問阿嫂,這種流言究竟是如何傳出去的?當真已是人盡皆知?連朝廷都並未認爲三郎已陣亡,反而封他爲正四品的折衝都尉,自家人倒是都迫不及待地認定他已經死了?!還想讓我與染娘給他守孝?!這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他日三郎若是安然無恙地家來,得知家人都認定他已經死了,不知又該作何感想!”
“此事……”小王氏有些詞窮,“此事不過是誤會而已。我並未聽聞僕從議論,想來那兩個賤婢爲了脫罪也是隨口一說。義之與我始終都相信三郎遲早會歸家,若是聽見這種流言蜚語,絕不會輕易放縱。”她當然很清楚,此事在謝家雖沒有任何人明着提起,但王氏已然默認了。當初她聽聞謝琰早便在靈州娶了寒門之女的時候,大爲震怒,接連數日都將謝璞訓斥得根本無法擡頭。若非後來她認爲謝琰已經去世,只留下染娘這一絲血脈,也不可能鬆口讓李暇玉進門。
謝璞曾多次勸解她,謝琰不過是暫時沒有消息,並未去世。然而她一向固執,一旦認定,任何人都無法勸服。若不是朝廷尚無追贈追封,她興許還想大張旗鼓地給謝琰辦喪事,爲他立一個衣冠冢。甚至她還曾尋了他們夫婦商量,想將三郎謝澄過繼給謝琰,不教他這一房徹底斷絕血脈傳承。因而,除去李暇玉母女之外,小王氏可能比任何人都期望謝琰能趕緊安然無事地歸家,她才能保住自家的小三郎。
“阿嫂不必千方百計地尋理由解釋了。”李暇玉冷冷地道,“我平生最恨的只有兩件事:一則是謠傳三郎的生死;二則是欺辱我的染娘。府中的奴婢將這兩件都犯了,那我們母女倆又何必待在此處受人欺負?既然家中認爲三郎已經去世,照看我們孤兒寡母大約也是瞧着我們可憐罷。其實也很不必如此,我們並非無處可去,往後便不必再勞煩阿嫂了。”
“元娘,咱們一家人好不容易纔團聚,怎可因區區兩個賤婢便就此骨肉分離?”小王氏立即急道,“況且今日是除夕,本該和樂融融地守歲過年纔是。若你有什麼話想說,不能等到年節過完,再心平靜氣地坐下來一同商量麼?”
“都教人欺辱成了這般境地,我們母女二人連一刻也不想在此處多待,更別提守歲過年了。阿嫂若不想謝家連年都過不成,便放我們家去罷。”李暇玉接道,“我心中很清楚,阿兄阿嫂兩位素來對我們真心相待,亦是確實想好好照顧我們。故而便是離開謝宅,我日後亦絕不會與兄嫂疏遠,大郎二郎三郎與華娘也隨時都可去懷遠坊頑耍。只是,此時此刻,心中的忿恨實在難以平息,我與染娘還是歸家更合適些。”
小王氏實在是勸服不過她,且她帶的僕婢也完全阻攔不住那些只聽命於李暇玉的婢女僕從部曲。這些人平素瞧着溫和無害,如今卻是滿身煞氣,尋常人僅僅只是遠觀便已是嚇得雙腿發軟了,又如何敢阻擋他們?
李暇玉去意已決,便抱着染娘穿過園子,徑直向外院而去。正當她們一行人要越過內院月洞門的時候,聞訊而來且勃然大怒的王氏已經扶着顏氏走近了。見母女兩個不但身着火紅的狐裘,且滿面淡漠不馴之色,她怒斥道:“這便是你們李家女子的教養?除夕之日,將我給染孃的婢女打得遍體鱗傷不提,居然還敢斷然離家出走?!這些時日教你的規矩,你竟忘得一乾二淨了?怎麼偏偏沒學着好?!”
“兒不願待在一個欺辱我們母女,更詛咒三郎已死的宅子中。”李暇玉停下步子,回首遙遙望着她,“阿家的心思,兒委實無法理解。尋常的阿孃,便是兒子的遺體已經擺在眼前,也絕不會輕易相信他已經去世。而三郎眼下不過是行蹤不明,阿家竟認定他已經死了。簡直就像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死——”
“住口!”王氏幾乎是失控地高聲喊道,頃刻間淚如雨下,“他是我十月懷胎,辛辛苦苦煎熬着生下來的!是與我血脈相連的孩兒!我難道不期望他還安安生生活着?!我難道不希望每日都能見着他?!一別十年,我竟連他一面都不曾見過!我心中難道不期盼他趕緊家來?!但他卻受你們李家的蠱惑,竟然選擇了從軍!!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們家,我怎麼可能失去三郎!三郎!我的兒!!”
“從軍是三郎深思熟慮之後做出的選擇。阿家無論是怨恨李家或是怨恨兒,都毫無道理。” 李暇玉的聲音寒如冰雪,“陳郡謝氏當年的盛名,亦是先輩自戰場上辛苦掙回來的。若非一戰成名,最初籍籍無名的謝氏絕不可能與琅琊王氏比肩。若非家中男兒皆悍不畏死,上馬可殺敵,下馬便可吟詩作賦,謝家亦不可能爲天下人所津津樂道。”
“三郎不過是繼承了謝家血脈中對沙場建功立業的渴望而已。他纔是真正的謝家人,與先祖一樣豪情萬丈。然而,在阿家看來,這卻是歧途。”說到此,她倏然輕笑起來:“若是阿家當着祠堂中陳郡謝氏先祖們的靈位說出這般的話,想來那些先祖恐怕便在地下也會怒火沖天罷。先祖能做的事,後輩爲何不能做?於陳郡謝氏而言,從軍方爲振興家業的正道!”
聽她拿謝氏先祖之事指責於她,王氏更是又恨又怒,渾身都氣得發顫,大喝道:“如你這般不敬長輩的不孝媳婦,我陳郡謝氏也容不得你了!今日便是你不出謝家,我也定要將你趕出去!只要有我在,你便休想再登謝家之門!”
“求之不得。”李暇玉淡淡地道,“不過,不孝的罪名兒卻半點也不敢認。這幾日侍奉阿家,兒自認兢兢業業,連本該婢女做的差使亦是從不懈怠,更是並未生出絲毫怨言。然而三郎是生是死,此事卻絕不能妥協。便是將今日這番爭執傳出去,身敗名裂的也不可能是兒一人,陳郡謝氏的聲名想來恐怕更爲狼藉。更何況,兒還能請聖人與皇后殿下爲兒做主。”
扔下這般毫無顧忌的威脅之後,她便揚長而去。
王氏望着她毫不留戀的背影,依稀竟憶起十餘年前謝琰斷然離去的時候。她目眥欲裂,一時間竟辨不清那究竟是生死未卜的兒子,還是那個教人無比痛恨的兒媳。急怒攻心之下,她一口氣緩不過來,身體一軟便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