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寒香做了個夢, 很長,像怎麼都醒不過來。
觸目都是白茫茫的大雪,只有她一個人, 她走了很久, 卻也沒見到半個人影。
溫度越來越低, 沈寒香縮着脖子, 天空中有一輪小小的太陽, 日光發白,和周遭的白雲幾乎凝成一片。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腳底下不住打滑, 勉力支撐着,她心裡有個念頭, 一定得出去。
在雪地裡走的時間越長, 沈寒香心裡也有些急了。
還有人在等她呢。
忽然, 她站住了腳。
是誰在等她?
空曠的雪原上,一絲風都沒有, 但很冷,沈寒香胳膊上爬滿了雞皮疙瘩,她攏了攏身上的衣衫,將手臂抱着。
又走了約莫盞茶功夫,不遠處豁然一個大洞出現在雪地裡, 黑乎乎的, 在白地上分外顯眼。
沈寒香猶猶豫豫地走近, 看見洞旁一串凌亂的腳印, 然後人影一點點顯出來, 起初像水或是冰凝結成的影子,一點一點變成實在的人。
他們穿着黑色的差服, 是衙門的人。
“都這樣了……還叫仵作驗嗎?”膽怯的男聲說。
像領頭的那人相貌英俊,有些眼熟。他的神情有些哀痛,撿起一隻鞋子來,是一隻珍珠滿綴的鳳頭鞋。
男人微微彎着腰,那微小的弧度頓住之後,他便再也無法挺直身軀。
“驗。”
“李家少爺現就放了麼?看樣子似乎不是謀殺……”
“先關着,通知沈家過來認人。”
官差紛紛上馬,隨着馬蹄聲遠去,沈寒香纔回過神,他們都看不見她呢,她是成了一抹孤魂麼?
她有點明白了這是哪裡,這個洞,就是那晚她抱着那小東西,不小心跌進去的一個坑陷。
一股惡臭隨着記憶明朗而襲上鼻端,沈寒香坐在坑洞旁邊,兩隻腳垂在壁上,她歪着頭,打量那坑底模糊不清的屍體。
官差找到了她,李珺被抓了起來,他們回去找沈家人來辨認了。原來人死之後是這麼臭,也這麼醜。沈寒香猶豫了半天,從這裡跳下去,可能會摔傷吧?
最後她還是順着石壁小心翼翼地滑進坑底,落地時她覺得腳崴了一下,於是她蹲着,就在自己屍體旁邊。她手指翻了下那半新不舊的襖子,那面上有一小塊隆起。
沈寒香呼吸一窒。
用襖子抱住那塊摸上去柔軟的東西,沈寒香覺得嗓子眼被什麼堵住了,她想說點什麼,她把那塊沒有了溫度的小東西,抱在身上,很快她的裙子就被弄得全是泥和血塊,她用裙子兜住他。
“對不起……”她發啞的聲音輕輕地說,怕驚動了什麼,手一下一下拍那襖子。
這是白天,石壁原來是深褐色的,這是她的埋骨之地。許多細節在沈寒香腦中漸漸清晰,嗡嗡的聲音不肯消散,她嘴脣不住抖動,在低聲哼唱什麼。
聲音忽然停了,沈寒香低下頭,隔着襖子落下脣印。
洞外馬蹄聲再次傳來,沈寒香擡起頭,洞口強烈的光線令她微微眯起了眼睛。
陳川說:“我下去,待會兒我拉這根繩子,你們就拉我上去。”
“是。”
黑色的靴子出現在沈寒香的視線裡,他似乎看不到她,而她一低頭,懷中抱着的東西竟然也不見了,她的裙子很乾淨。
陳川蹲在她的屍體旁邊,扯出腰間的白布抖開,她的腳已經腐壞,又青又白,散發着腐朽的臭味。
“把鞋子穿上,以後的路才能走得又平又穩,你是好姑娘,來世一定有一個好郎君,疼你如珠如寶。”他一面絮叨,一面將那隻鳳頭鞋穿在她的腳上。
陳川抱着一大一小兩具屍,臉上沒有一絲厭棄,利落地在腰間繫上繩,他拉了拉繩子,大聲吼道:“拉!”
在地上蹲了這半天的沈寒香才站起身,她腿麻了,覺得面上涼涼的。
沈寒香舉起袖在臉上胡亂一擦,袖子被暈染成深色。洞口隱約傳來交談的聲音:“老大,咱把她拴在馬背上吧。”
“小的我抱着,大的你幫我扶着讓她趴在我背上。”
不一會兒,陳川的聲音又說,“繩子,繫上,別掉下去。”
隨即聲音隱遁,他們離去的馬蹄聲落在沈寒香耳朵裡猶如花落無聲。腳下的土地倏然鬆動,她落入一個柔軟的,無底的洞中,周身襲上的暖意讓她舒服得想要嘆息。
就在黑暗之中,她隱約看見個人影,那人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似乎看見了她。
那可真是個好看的人啊,錦衣華服。
等沈寒香回過神,她已站住了腳,朝那人追了過去。
但她追得快,人影就走得快,姿態從容不迫,她跑時他也走,她累得彎腰氣喘歇腳時,本以爲他會走遠了,一擡頭他卻還在那裡,腳步卻不停。
“是誰……”沈寒香喃喃自語,忽然放聲大喊,“你站住!等一下!”
那人站住了。
沈寒香心下奇怪,怎麼他真的聽得見她,那也看得見她。
“你是誰?”兩人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五步以內。
他是一個瘦弱的男人,個子高高的,肩膀卻不很寬闊,他轉過了臉,眼珠黑得如同闃寂無聲的夜空。
他張了張嘴,沒發出聲音。
“你不會說話嗎?”沈寒香看他的眼神變得同情。
“怎麼出去你知道嗎?”沈寒香問,旋即又道:“可是你不會說話……”她猶豫片刻,攤出手掌,“你知道出去的辦法嗎?或許你可以寫下來……”
男人認真看進她的雙眼,沈寒香心口飛快閃過一絲麻痹,隨即那男人握住了她的手。
“不是……是讓你寫……”她焦急地扭動手掌,想要抽出來。
男人卻將她的五指完全包裹住,自指縫間,將手指扣了進去。他的手掌有點涼,握着很舒服。
沈寒香臉上一紅,心裡跳動得厲害,低聲咕噥,“你這人怎麼這樣……”
“有生之年,我會盡一個丈夫的責任。”
一個沉沉的聲音在沈寒香耳邊響起,她睜大眼看男人,他分明沒有說話。
錯失的記憶一股腦如重鉛灌入腦中,沈寒香嘴脣發顫,用力丟開男人的手。
“我要走了。”她匆忙地說,轉過背眼淚便流了滿臉。
屋內,早已入了更。陳川在牀邊打盹,他剛合上眼,聽見一聲極輕的聲音,如同抽噎,猛然張開眼睛。
昏睡着的沈寒香眉心深蹙起,整個人如同被什麼束縛住一般掙扎難以醒來。
緊接着一滴淚從緊閉的眼瞼下流出。
“沈家妹子……你醒了嗎?”聲音極輕。
更多眼淚流出來,沈寒香的臉被淚水沾溼,顯得可憐,但她沒有醒來,頭搖來晃去,嘴裡小聲嘀咕,卻聽不清她說什麼。
陳川打來水,擰了帕子在她臉上擦拭,又替她擦了擦汗津津的脖子,待要替她擦擦手,發覺她的手捏得很緊。他儘量動作輕柔地掰開拳頭,手心也是汗溼的。
不知道她夢見了什麼,竟淚流不止,睡夢裡斷斷續續的嗚咽聲本來輕極了,但屋裡屋外都沒人說話,在寂靜的夜晚裡,聽在陳川耳朵裡,如雷貫耳。
他手指發顫地,輕輕覆蓋在她的手掌上,外間有丫鬟守夜,沈柳德睡在廂房,他執意要守夜,連彩杏都勸不住。又一想阮氏都放了人進來了,也不怕有人說什麼。
他板正的臉孔上,盡是難言的哀痛。
“不會有事的,你會好起來,沒有人能逃過王法,誰也不行,不能傷你。”陳川握着那手,貼在臉上,動作極輕,怕吵醒了她。
五更天時,沈寒香醒來,渾身是汗,茫然無措地看了眼趴在牀邊睡着了的陳川。
她沒有叫醒他,沒有驚動任何人,腳下了地,坐在牀邊,像一尊蠟像一般一動不動。
她看見窗戶緊閉着,起來推開窗,又覺得口渴,想喝點水。
“別喝那個,涼的。”
陳川驟然發出的提醒嚇了沈寒香一跳,她哦了聲,把杯子放下,夢遊一般回到牀上,拖拽起被子蓋得緊緊的,翻身又睡了。
“我去找熱水,你不是渴了嗎?”陳川不知道沈寒香聽見沒有,她的背影靜止着。
沈寒香很溫順,水來了她就喝,陳川擔憂地看着她喝完水,小聲問她:“餓不餓?要不要吃……”
話音未落,沈寒香陡然撲在牀邊狂吐起來,好在本已經吐過,胃裡沒什麼東西,剛喝下去的水難以避免地濺在陳川袍擺上。
陳川扶着她直起身,剛要說話,她臉孔扭曲,又吐了一次。
折騰得滿頭大汗,沈寒香才安靜下來,沒什麼力氣地靠在牀上。
“不吃了……你怎麼來了?”她眉心困惑地蹙着。
陳川解釋道:“你身邊的婢女去找沈柳德,正好撞上了,我就想一起過來看看,有沒有能幫得上的。”
沈寒香疲倦地閉起眼睛,點了點頭,又問:“我哥呢?”
“彩杏給他安排了一間屋,睡着。”
“現在什麼時辰了?”
“天快亮了。”陳川看她臉色不好,忙道:“徐大夫也沒走,叫他過來看看?”
沈寒香搖了搖頭,之後靜止不動,她的下巴繃得很緊,年輕的臉上忽然出現了不屬於這個年紀的深沉,她張開眼睛,看了陳川一眼。
“耽誤陳大哥的事了,我哥沒有分寸,這裡不是你該來的地方。”沈寒香還很虛弱,說話聲音細微。
“你一醒來,就急着要趕我走嗎?”陳川苦笑道,試圖抓住沈寒香的手,她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不動聲色地避開。
“你以爲我爲什麼……到了刑部……你以爲我只是本着職責去查你爹被害的案子,那是樁懸案,師父已經勸我銷案……我沒有一天……不在繼續追查那個鄒洪,已經有了眉目……”
“不用查了。”沈寒香乾脆利落地打斷他的話,眼睛注視陳川,“你爲我做的太多了,太多太多了。”多得令她喘不過氣。
“今天的事是我不小心,不知道自己有身孕,誤食了太多蟹導致……”醒來後一直平靜地沈寒香聲線裡流露出微顫。
那些阮氏會想讓她說的話,從她毫無血色的脣片中說出來,令陳川心痛不已。他張了張嘴。
“男女共處一室已是不妥,我是有夫之婦,便是事出緊急,你也不該到我房中來,到底這裡是侯府。”沈寒香皺着眉頭,府裡多事之秋,多少眼睛盯着,她不想連累了陳川。
陳川輕笑了一聲。
“我知道了。那我走了,你多保重。”他起身來,乾脆轉背就走。
正是晨曦初露,陳川的背影顯得十分寂寥。沈寒香脫了力地縮在被子裡,她記得夢裡的每個片段,原來她死後,便是這個人給她收斂屍骨。所以這一世,她纔會遇上他,她新的人生軌跡從馮氏的死開始改變,而陳川,便是在那個時候,摻雜進來。
沈寒香覺得頭痛。
興許是在夢裡哭過了,這時心裡反倒好受了許多。孩子沒有成形,相比之下,前世那場撕心裂肺更爲痛徹心扉。她靠在牀頭靜了會,叫人進來,吩咐筆墨,給孟良清寫信。
其實這事同孟良清沒有干係,但沈寒香明白,夢裡面她是怨他的,那是潛在的執念,她對孟良清有一些怨氣。要是他如當初所說的,娶她做了妻子,她有了孩子,全府上下必得歡天喜地迎接他的降生。
提筆她忽然不知道寫什麼好了,揉了又寫,丟了一地紙團。
天光大亮的時候,沈柳德才起來,步入屋來見沈寒香已梳洗罷了,她顯得蒼白憔悴,見到他擡起銳利的眼睛——
“三兩,吩咐飯菜。”
沈柳德一邊吃一邊小心翼翼窺看沈寒香的臉色,只見她神色如常,陪着又喝了點粥,纔對沈柳德說:“徐大夫留在我這裡,大哥先回去罷。”
沈柳德嗯了聲,走到門邊覺得不對,又轉過來,“哎,是我當家,怎麼回事你總要說說,怎麼就叫我走了。”
沈寒香盯着他,那神情讓沈柳德縮了縮脖子,他覺得愧疚,這個大哥做得窩囊,昨晚上同陳川說的那番話又在他腦子裡蕩起來。他只有錢,沒有權,別說鬥不過侯爺夫人,他連斗的心都不敢有,他見了侯爺夫人只有跪下磕頭的份。
沈寒香清澈的目光讓沈柳德懷疑她聽見了昨天他說的話。
直至她開口——
“那你走不走?”
沈柳德忙道:“走,走。”
掉轉頭他就慌不擇路衝了出去,撞到端藥進門的彩杏,匆匆一個照面,話都沒敢說兩句就跑了。
沈寒香搖了搖頭,嘆了口氣,喝下苦不堪言的湯藥。
“那個徐大夫,就住在府上麼?”彩杏問。
“嗯。”
“一早夫人那邊送了不少補血的藥材。”
“收着。”沈寒香冷冷道。
“姑娘。”彩杏頓了頓,看了她一眼,“就算了麼?”
初初升起的太陽將明亮的光都投在地上,沈寒香久久沒答話,半晌,她秀眉一軒,笑了笑,“養好了身子再說,你把白瑞叫來,我有事要問。”
彩杏去了,不片刻回來說白瑞和福德前一日喝得大醉,這會剛被叫醒,都說頭痛。
“讓徐大夫去給他們也瞧瞧。”
彩杏出了門,沈寒香才攥緊牀單,縮在牀頭。白瑞、福德兩個是這院子裡唯二有功夫的人,昨天怎會沒露面。她真沒想過,阮氏就這麼把她當回事,連自己的孫子都不放過。
侯府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先爲了子虛烏有的謠言要把桂巧趕出去,再爲了下得了檯面把簟竹打了一頓,眼下輪到了她。或者從頭到尾都是瞄着她,只不過沒有機會。
孟良清這二十幾年,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她想起他常年沒有血色的臉,四季不離身的手爐,生怕什麼時候會死拼命帶她遛馬,尋常百姓人家最平實樸素的幸福,在侯府中竟成奢侈。
敲門聲響起,門外傳來的聲音像一根細針,讓沈寒香猛然清醒過來——
“聽說妹妹受了寒,我來看看,你們這些丫鬟攔着做什麼,小心我稟了夫人把你們這起子沒眼色的都脫下去打他個三四十板,你們那個簟竹才被打了,這幾天還瘸着呢吧?”鄭書梅說話聲裡,就進了屋,手帕按在鼻端,收了張揚跋扈走來。
“別起,我來看看你,怎麼一場風寒弄成這樣,你看你臉白得,我看了都心疼。”鄭書梅扭頭,後面站着個拘謹的小丫鬟,丫鬟手裡拎着個食盒。
早有另兩個婆子端了小桌上來,鄭書梅看她一眼,將湯盅打開。
“我親手熬了點湯,給你補身,一滴不剩全給我喝乾了。別的我不行,藥膳最在行,之前夫人身子不舒服還是我親手侍奉的。你來試試好不好喝。”
濃濃的豬肝味和蔥香從湯盅裡溢出,鄭書梅親手勺了,遞到沈寒香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