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牡丹

沈家的除夕先要祭祖,豬、牛、羊及各色果子得請祖先先用,又沈平慶帶着兒子獻上這些。

至於守歲年夜親眷們要吃的瓜子、花生、糖等一應物事,通常得提前半月開始準備,果品得提前醃製,再有各色肉食:兔肉、鹿肉、熊肉等是一早醃好的,堆在廚房外面的大院裡。

馬氏一早親來廚房給沈寒香熬點肉糜粥,管家娘子正在院裡使喚人搬放東西,見她出來了,諂笑迎上來,又瞧見馬氏手裡的粥碗,笑笑,“三姐兒的肉糜粥在爐子上燉着了,正心說馬姨娘什麼時候來要,文火溫着的,這就讓人去盛。”

馬氏生得溫眉細目,扯出帕子沾了沾嘴角,輕輕咳嗽,素白的臉孔微有點風熱似的發紅。

“家裡這麼忙,我自己去就行,還是你周到。”

管家娘子遂直起身,找個小廝來給馬氏帶路去廚房,吆喝一嗓子,“姨奶奶過來了,仔細着點,這還有身子的人吶。摔着了你們一個二個都得掃地出府去!”

沈平慶本在京城根下當值的,現跟着工程安家在夢溪縣裡,也是京城轄下的一個縣份,據說是富得流油,外稱作金夢溪。

馬氏的親姊妹兩朵金花都在知縣那兒,嫡出的個大姐,是知縣的正房,底下一個幺妹,也是個姨奶奶。

管家娘子約摸三十歲,從前在沈家老宅子,沈平慶到夢溪安家後,才叫過來的。

馬氏一面對着熱粥吹氣,攪動勺子,出來朝管家娘子謝了聲,才走出去。

管家娘子板着個臉,返身高聲吼着朝廚房裡去,“不盯着就偷懶兒,兔崽子們,壓歲賞錢想不想拿了?”

沈家過年時候,百八十個紅包是有的,給府裡的下人們,十三以下的家生子打賞幾個銅錢買糖吃,正經能辦事的少則一二錢,多則一二兩,也算給家裡幫襯點兒。

除夕過後的正月裡,包的紅包又是旁的,紅紙上拿金粉塗上福壽等字樣。

這活本是僱來個先生就能寫,打發一二個紅包就是,但沈平慶娶的正妻,書香世家的底子,寫一手漂亮的瘦金體,又好寫字,但凡家裡要寫個什麼,便是掛的那二十四幅春聯,也都是她一筆寫就。

馬氏取了粥回院子,進屋便叫,“起了啊,喝點肉糜粥,今兒的瓜子果兒都少吃些,大過年的生病,不吉利。”

進了第二道門,馬氏一看,沈寒香小小的個身子,坐在妝鏡前,自己編頭髮在。

“還會自己編頭了?不用娘給梳?”

鏡子裡映照出馬氏走近的那身靛藍襖子,半新的,去年做的。

“看娘梳那麼多次,怎麼也會了。”沈寒香嘴角微翹着。

馬氏坐到一旁,略出神地打量她女兒。這女兒三日前驟然一場燒,溫度不甚高,卻起不來身,總膩在牀上。到第二日,身上一忽兒燙得像火炭,一忽兒又如墮冰窖。

叫大夫來瞧,只說是風寒,要好好養着,仔細別吹風。

結果沈平慶今早回來,她還跑出去迎了。沈寒香隨她的名字,馬氏多次同沈平慶提說是女兒名字起得太寒涼,都七歲上了,還是成天黏在馬氏身上。見了生人從不開口,腦袋淨往馬氏懷裡鑽,弄得馬氏都不太敢帶她出去,免得親眷們傳來傳去要說她的姐兒不懂事。

說起來倒是沈柳德省心,現十四歲,價成日在學堂裡和小子們玩得好,三不五時帶個人來串門子,都是有頭有臉的少爺們,混是混,但隨着他孃的勢利勁,三教九流要想搭上沈家少爺,也是從未有過。

“娘。”沈寒香稚氣未脫,說起話來軟綿綿的,但比從前多帶了三分歡喜勁,此刻手裡拈着一朵大紅絹花,沈平慶出去辦差才帶的。

馬氏坐過去,替她簪上,摸着女兒的頭髮,馬氏微笑道,“你懂事來,這倒是頭一回自己要簪花。”

沈寒香剛出生那會兒,沈平慶才赴京,家裡底子薄得連個長子都只能喂點薄粥。發跡也都是督工裡濾下來的油水。這孩子生下來就成日裡犯困,起初馬氏只道是嬰孩都是如此,一天睡十個時辰也不見得多怪。

某天抱着沈寒香吃奶,才見她兩個眼兒似有點不對,一隻灰濛濛的,看着茫然又沒什麼精神,另一隻卻黑得發光,直像是精光在內。

沈平慶又在外頭跑,大房來看過一次,總歸是拉着馬氏的手說了一晚上家裡有多難。

“這姐兒長大了,也不好嫁人,就是小孩的時候,也不好同人玩,怕要遭人欺凌。”

馬氏想了一晚上,夜半三更散着頭髮爬起來,髮梢掃在沈寒香臉上,她便咯咯直笑,伸手來抓馬氏的頭髮。

馬氏狠心把被子朝她頭上蒙,偏小孩紅紅的小手露在襖子外頭,一張一收。

馬氏終歸是不忍心,淚水在眼中不住打轉,後忽長嘆一聲,把沈寒香抱在懷裡好生安慰了會兒,自己也哭。

嬰兒卻渾然不知,不片刻就睡得香甜。

馬氏反覆摩挲嬰兒緊抓着她手指的小指,光滑的皮膚讓她霎時再起不了任何念頭,只覺得這麼小小軟軟的一團,任憑長大了什麼樣,總也不能在這會兒,總也不能由她來。

“爹帶回來的,總是個心意,戴着爹看了高興。”沈寒香的話聲驚醒馬氏。

“姐兒長大了。”馬氏露出欣慰的笑,端過粥碗來喂她,沈寒香自接了去。

“我自己來,娘忙別的去罷,今兒還沒去大娘那兒瞧過罷。去看看有什麼要幫忙的也好。”沈寒香說。

“你大娘在寫字。”

沈寒香眼睫輕動,勺子碰着碗,她擡頭笑笑,“要不娘等我會兒,也想去瞧大娘寫字,順便討個紅包。”

“好。”馬氏摸摸她的頭。

這是個特殊的日子,七歲除夕,馬氏去大房處,沈寒香因爲鬧肚子,加上從小就不太出屋走動,懨懨躺在牀。

結果正月初一,便有人帶她去和李家的混世小魔王李珺一塊兒耍,李珺摔壞了沈家一件千里馬瓷像,推到沈寒香身上。沈寒香一通猛哭,哭得都吐了。那李珺才撇嘴,過來牽表妹的手,滿嘴嫌棄地說,“好罷好罷,是我打碎的,以後再不說你是瞎子了,你眼睛比我好使,剛還叫我要小心來着,是我沒聽見。”

一時間大人都笑了,初一打碎東西本不好,但是知縣的兒子打碎了個瓷馬,也不是什麼貴重東西。緊接着大娘就出來打圓場,宣佈了兩家結親。沈寒香還記得她娘臉上那個訕訕的神情,衆人看她,她才笑。

現細想起來,同李珺的初見,這許多年沈寒香一直都記得,自也記得頭天晚上馬氏抱她睡時,嘆氣連連。

那時並不懂,現而今懂了。大娘當是在除夕和馬氏提了要讓她嫁給李珺,但馬氏是個姨奶奶,李家是知縣,門戶就是高攀了的,怎麼能讓沈寒香嫁過去當正房,一時沈寒香也想不明白。若說是因兩個姨媽,那便不該是大娘來提。

眼下要緊的是,不能讓這門親說定了。

沈寒香狼吞虎嚥吃完肉糜粥下地去,由得馬氏牽着,朝大娘院子走。

沈家的宅子,買的個什麼親王的老宅子,總歸沈寒香也不懂。沈平慶原在工部當差,自己盯着重修葺一番,也似模似樣。

定下親後,李珺也常找由頭過來玩,起初找沈寒香,後覺着沈寒香性子沉悶,便常去找沈柳德一道出去走鷹鬥狗地賞花嫖妓。

剛走到大娘屋外,沈寒香便拽了拽馬氏的袖子。

等沈寒香把馬氏脖子上的那朵牡丹墜兒摘下來,馬氏一聲笑,“姐兒喜歡這個?就拿去玩罷。”

沈寒香沒吭聲,只把東西仔細收在自己貼身的小錦囊裡,裡頭還有幾張糖紙。

門內墨香撲鼻,裡頭十數個丫鬟站得一屋子都是,七嘴八舌地誇讚夫人字兒漂亮。一見馬氏來,紛紛住了口。

現正房跟前得寵的個大丫頭叫彩杏,過來招呼馬氏坐,又叫兩個丫鬟去取茶。

“大娘在寫什麼呀,能讓我先瞧瞧麼?”沈寒香站着剛能把眼露出桌子。

徐氏一愣,隨手抓起個紅包,給她瞧,邊說話,“姐兒今日倒不怕生。”

馬氏笑喝茶,應和了聲。

沈寒香羨慕地摸上頭未乾的墨跡,等徐氏寫完手底下的,轉過臉來正看見沈寒香滿臉胡摸上去的墨,她自己卻還不知道,只是愛不釋手地摸那紅包,紅包有點大,塞不進去她的錦囊。

徐氏不禁笑說,“姐兒喜歡拿去就是,紅包多的是。”

沈寒香一噘嘴,“這裡頭什麼都沒有,等着大娘抓一把裡頭會響的給我。”

紅包裡通常是一小錠碎銀或是幾個銅錢,銀錢不響,銅錢才響。沈寒香要的反倒是便宜的。

徐氏遂蹲身下來想給沈寒香擦臉,帕子都掏出來了又有點猶豫。

沈寒香素來不讓人碰,一碰就要哭爹叫娘地鬧上大半天,這徐氏從來就不喜她,眼睛生得不祥是其次,總愛在她這兒哭,鬧得府裡上下都穿她這個大娘兇狠。

“大娘抱。”沈寒香伸出兩條胳膊。

徐氏面色一鬆,先給她擦臉,叫丫鬟拿花生糖來,把沈寒香抱起來,讓她挨個兒看桌上寫好的紅包,她略花了些心思,用不同的寫法來寫福壽,桌上的硯是她自家中帶來的,甚貴重。

沈寒香一眼便瞧上了,眼直勾勾要掉下來似的。

徐氏抱着她,坐到馬氏對面,中間擱着個小桌。

“大奶奶喝茶。”彩杏又給徐氏捧茶。

這時馬氏纔看見,大奶奶心口也掛着條金鍊子,底下垂着的墜子,同那個牡丹墜兒一模一樣。

沈平慶前次辦差回來帶的,馬氏垂下眼,喝了口茶,這才斂去眸內震驚。

“逢年過節,大姐不得空,不該來擾的。”

“什麼話,一個院子裡的人,多走動纔好。”徐氏與沈平慶少年夫妻,也快四十歲了,再怎麼保養,總歸早年跟着沈平慶也吃了不少苦,臉敷層□□是看不出,手卻似一層蒼白枯乾的樹皮。

馬氏放下杯子,遂將手搭在小桌下。

“大娘寫的字真漂亮。”沈寒香展開個紅包紙,攤在桌上看了又看,喜歡得很。

“還不會認字,就知道漂亮了。”徐氏不禁莞爾。

“我見過的,娘寫的字就不好看。”

馬氏頓時哭笑不得,倒也不生氣,徐氏聽了這話,果然嘴角微翹,高興得很,說要教沈寒香寫字。

“等過完年就來大娘房裡,教咱們三姐兒讀書習字可好?”

沈寒香響亮地答,“好!”

徐氏又抓把糖給她,才同馬氏說話。

徐氏這人,不得沈平慶喜歡,一羣丫鬟奉承着。沈柳德不愛讀書,與她也不親。唯獨個彩杏,是孃家送來的,念過點書,還能說得上幾句。

快到四十歲,徐氏尤愛言字兩樁事:一是說媒,二是說教。

沈寒香出嫁前,少不得被徐氏叫去教訓,但前世徐氏極不喜她。沈寒香話少,性子溫和,聽徐氏說話就拿那雙不太好的眼睛定定看徐氏。

徐氏氣頭上曾說:早晚這一宅子的人都得被你的眼咒死。

那時沈寒香照顧沈平慶第八個年頭,徐氏不知在想什麼出神,沈寒香端藥進來,甫一轉頭看見她,徐氏竟嚇得立時跳起來,藥撞得灑得一地,沈寒香燙得一掌通紅。

徐氏不住罵,罵了些什麼她也不太記得了,自沈平慶過世後她便一日比一日乖戾。沈寒香出嫁那天,大喜的日子,徐氏一根繩子想把自己吊死,還好府裡發現得早,倒是救了下來。

從此就不太說話,困在一方院子裡,大節方纔出次門露個臉。

上次見她,還是在回孃家的頭一日,被徐氏夾槍帶棒地數落一頓。

徐氏和馬氏說了會兒話,就讓馬氏帶沈寒香先回去,沒叫她做什麼,只說照顧好姐兒的身體便是擔了府裡的事兒了。

出門來,馬氏牽着沈寒香,久久欲言又止。

到自己房中,才把沈寒香抱着,從她貼身的小錦囊裡掏出牡丹墜,一臉若有所思。

沈寒香把紅包撕碎了,丟在火盆裡,一股煙氣。

“哎,怎麼燒了,姐兒不是喜歡的嗎?”

沈寒香有點想睡,朝牀上蠕,馬氏便來給她脫小襖,叫人去灌個湯婆子,沈寒香躺在被窩裡,把冰冷的手腳朝馬氏手頭揣。

馬氏給她捏腳,又問,“姐兒又不喜歡紅包了?”

沈寒香撇撇嘴,“不喜歡大娘寫的字,喜歡娘寫的。”

馬氏愣了住,去捏她的鼻子,“纔在大娘那兒說孃的字醜。”

“兒不嫌母醜。”沈寒香理直氣壯道,“娘在我這兒,自是天底下頂頂最好的。”

馬氏這才笑了,說沈寒香是想多要幾個壓歲銀子,她也不辯,心情極好地縮在被子裡。湯婆子一抱上就睡了去,連日糾纏的噩夢這一晚也沒來,她倒是夢見個很奇怪的人,一身衙門裡的朱衣紗帽,看着像捕快。

怪就怪在,這人總把她的鞋子拿出來瞧。

沈寒香記得那雙鞋,珍珠鳳頭鞋,她自己親手做的。早些年同李珺關係還不那麼壞,李珺買回來的珍珠串子,說襯她膚色。

她珍而重之地收着,後來陸水雙收入房,也有這麼一串,珠子更加圓潤亮堂。

沈寒香就把自己的拆了做鞋子裝飾,剩下的沒用完,串了個手串,收在哪兒也不記得了。這個老看她鞋子的男人,似乎是認識的,又不大想得起。

沈寒香在夢裡翻了個身。

馬氏就在一邊小桌上做針線,縫的是給沈柳德的衣裳,她針線活好,只一直同徐氏不太親近。現沈寒香要跟着徐氏唸書寫字,才又重把之前沒縫完的個小褂子拿出來拆,琢磨着把箱子底下的錦緞拿出來給沈柳德做衣服,趕在正月裡能穿得上。

43.書生81.八十一113.一一三129.一二九115.一一五58.禮尚131.一三一(結局篇)3.牡丹47.福禍86.八十六21.暗巷106.一〇六53.出路125.一二五78.七十八93.九十三34.書房63.六十三83.八十三60.六十112.一一二82.八十二111.一一一98.九十八83.八十三129.一二九15.姨媽31.初初32.清白18.登山32.清白38.司徒54.避嫌104.一〇四32.清白19.下山95.九十五19.下山55.賭債56.東窗40.閒話125.一二五31.初初62.六十二92.九十二104.一〇四96.九十六115.一一五34.書房64.六十四46.釵子126.一二六120.一二〇130.一三〇59.高枝45.海棠69.六十九119.一一九85.八十五31.初初20.落花24.女德21.暗巷88.八十八7.李姐40.閒話1.嫂嫂118.一一八73.七十三43.書生31.初初129.一二九30.求情7.李姐127.一二七67.六十七94.九十四124.一二四83.八十三93.九十三3.牡丹131.一三一(結局篇)104.一〇四80.八十93.九十三25.撞約37.妻妾78.七十八59.高枝20.落花22.天花71.七十一30.求情106.一〇六41.簟竹46.釵子117.一一七119.一一九107.一〇七
43.書生81.八十一113.一一三129.一二九115.一一五58.禮尚131.一三一(結局篇)3.牡丹47.福禍86.八十六21.暗巷106.一〇六53.出路125.一二五78.七十八93.九十三34.書房63.六十三83.八十三60.六十112.一一二82.八十二111.一一一98.九十八83.八十三129.一二九15.姨媽31.初初32.清白18.登山32.清白38.司徒54.避嫌104.一〇四32.清白19.下山95.九十五19.下山55.賭債56.東窗40.閒話125.一二五31.初初62.六十二92.九十二104.一〇四96.九十六115.一一五34.書房64.六十四46.釵子126.一二六120.一二〇130.一三〇59.高枝45.海棠69.六十九119.一一九85.八十五31.初初20.落花24.女德21.暗巷88.八十八7.李姐40.閒話1.嫂嫂118.一一八73.七十三43.書生31.初初129.一二九30.求情7.李姐127.一二七67.六十七94.九十四124.一二四83.八十三93.九十三3.牡丹131.一三一(結局篇)104.一〇四80.八十93.九十三25.撞約37.妻妾78.七十八59.高枝20.落花22.天花71.七十一30.求情106.一〇六41.簟竹46.釵子117.一一七119.一一九107.一〇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