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氏本能吃酒的,奈何司徒家的酒實在吃着難受,酒味不醇,吃了兩鍾她便放下。
“原也想過討大哥的長女,卻想着大哥怕另有打算,便做了罷,要是司徒大哥捨得,叫出來與我瞧瞧,任是哪個女兒,都是小兒高攀了。也隨大哥把哪個女兒許了我家,我必都當做親生女兒照看,斷不會短了她的。”
司徒夫人與徐氏夾菜,笑道:“聽你大哥說起過,你爲人溫厚,不怕會待她們不好,就是如今家中實在不寬裕,嫁女兒諸多事宜,你是不知道,老夫人……”
話剛起了個頭,司徒夏明便疾言厲色打斷她道:“婦道人家,懂得什麼?!”
徐氏便知有話。
果然司徒夏明連連嘆氣,撫掌躊躇不決。徐氏便道:“究竟何事大哥向我都不能說麼?枉費我們兄妹相交一場,到底是我嫁了人,今日情分,比舊時生疏了去,纔不肯告知我。”
司徒夏明忙忙搖手,“說來叫人赧顏,似有推脫之意,不說了。”
司徒夏明握着酒杯,猛一仰脖,涓滴不剩地喝下一杯悶酒,很是爲難。
徐氏擱了筷子,肅容理袖道:“吃酒,吃酒。”眼神示意其夫人爲徐氏添菜。
吃過飯司徒夏明說要帶徐氏去轉轉,徐氏進門時候便已看得清楚,不過是三進門的院子,一眼竟就望到了後院。說來寒磣,不過司徒夏明正因廉潔的名聲,每年總有兩次奉詔入宮,領受天恩。
徐氏與他在屋內坐着,廊檐下一對畫眉跳來跳去嘰喳,徐氏向彩杏道:“去車上取那匣子來。”
司徒夏明微眯起眼睛,望着彩杏出去,問:“像是你出嫁前跟着的那個丫頭子,如今都這麼大了。”
徐氏嘆了口氣:“是我耽誤了她。她鎮日裡說自己不嫁人,陪着我到今日,再要嫁恐也難了,左不過給人做房姨太太,吃用未必能比得上眼下,怕要耽誤她一輩子了。”
“忠僕難得,但憑她願意,便無妨。”
徐氏手絹沾了沾嘴脣,“她也這麼說,不過覺得有愧於她,素來我吃什麼她吃什麼,沈家如今大不如前,小門小戶也沒甚多規矩,到底不曾虧待了她,才覺稍寬慰些。”
司徒夏明不勝唏噓一番,憶往昔,剛進京那年,還是徐家出的盤纏,供他赴京趕考,不禁感慨:“徐大人憐恤寒門子弟,虧得大人賙濟,咱們南安才年年進士最多,聽說有個陳姓的狀元郎,當年也曾得過大人施捨。結果有同鄉學子,進京之後去拜望,提及此事,他卻一通火將人趕出去。後來陛下將公主下嫁了個給他,更是忘了本。”
徐氏神情一變,黯然神傷:“爹是識人不明,不過善惡有報,近年書信總是報安,說到底,爲官豈有一帆風順的道理,不聞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宣德年間的馮太傅,後來淪落至與人收泔水,卻也不是沒有道理。”
此時彩杏捧着一方匣子返回來,徐氏親手接了來,向司徒夏明道:“聽人說大哥前年置辦了別院,但一直沒有騰出空來打整,至今佈置古樸,也沒添多少東西,一點小心意,不成敬意。”
司徒夏明狹長目中一絲精明掠過,揭開來內裡金光閃閃,乃是一對金貔貅,他只看一眼,便即闔上蓋子,口中道:“這如何使得。”繼而叫家丁將東西收進去。
徐氏見他收了,會意道:“都說今上賜給大哥一塊匾額,不知掛在哪了?”
司徒夏明便引徐氏向後面院子裡去,謙道:“今上謬讚,愧不敢當,且這麼塊牌子,領了回來卻也不知能掛在何處。”
司徒家現住的宅子,不是新起的,安陽府素來就是個出清廉的地方,前任如此哭窮,司徒夏明旁的沒學到,唯獨學會了一招,便是如何裝個廉潔。
過了二門,隱約望見司徒家女兒們的閨閣,徐氏便住了腳。
司徒夏明因道:“這時辰她兩個要在樓上睡覺,不便見客,未若下完定,大妹子再來看。”
“聞說大哥的二女敏光身子弱,不知是何緣故,早前吃的什麼方子,咱們家中一年到頭總有兩三個常吃藥的,吃藥倒不怕。”
“哪是身子弱。”司徒夏明笑道:“既是大妹子來問,我也不瞞你。只因她是個男兒心性,幼時總向外跑,拘不住她,才朝外說她身子不好,省得跟不三不四的混在一處。”
徐氏瞭然,心下一想,沈柳德之前喜歡的公蕊,是個唱武生的,英氣十足,先時怕司徒敏光約束不住他,如今且不必擔心。
“那便下了定,我再來一次,看看她,今日也是來得匆忙,釵子也不曾帶。”
司徒夏明攏着袖子,點頭道:“她也沒個準備,頭一次見你,怕也着急忙慌的,失了醜不好。”
“司徒大哥這話不對,既然以後都是一家人,要有什麼不好的,我自然提點她,何來丟醜的說。”徐氏一聽今日見不到了,逛園子的興致也便消了。見過司徒夏明家中正堂掛的“一秉大公”匾額,便辭了要去。
司徒夏明並未留她,送了徐氏,方纔迴轉自己房中,見到夫人正在看那兩尊鎮紙。
司徒夏明見慣了金石的,懶洋洋道:“夫人看過,便叫人收到庫中去。”
他夫人愛不釋手地摸了又摸,“這鑄得像比皇上賞的東西還要精妙,栩栩如生,貔貅聽說乃是護持財運的,大人來年必定財運亨通。”
司徒夏明鼻腔裡哼哼,閉上眼坐在椅中,兩根手指在桌上敲個不停:“沒個千把兩財禮,這親還說不定。”
“方纔見你週轉,我還以爲已然成了定數。”司徒夫人乃司徒夏明進京時認識的屠戶之女,糟糠不棄,亦是當今聖上屢次以他爲典範訓誡地方官員的事蹟之一。
“年少時與她有過幾面之緣,不過官家小姐,豈有真瞧得起咱們寒門士子的,不過施捨一口冷飯。這兩尊東西,必不是她那夫婿的意思,否則不過來送個帖子探探風聲,何必她親自過來。身邊帶的那個丫鬟,是從前徐家的丫鬟,想必也是不想讓人知道給我送了東西來。”司徒夏明兩腿翹在桌上,朝後一靠,他夫人便給他按揉肩膀。
“那徐家究竟何等來頭?老爺亦須讓得三分嗎?”
司徒夏明嘆了口氣,不勝唏噓:“三十年前或者得避着,這老大人被一貶再貶,眼下已再無可貶,在族中雖還有點威望,卻也不過是強弩之末。都是當今御史臺的陳中丞作怪,所以說,小人惹不得。”他哼哼兩聲戲腔,搖了搖頭:“當年她未出閣時,求親的人踩破了徐家門檻,死活要嫁給個工部的芝麻小官,大抵也是性情中人。”
金貔貅在司徒夏明手中轉了個圈,確是金光璀璨,光彩奪目。
“可敏光那身子……瞞着沈家當真妥當?若將來敗露……”司徒夫人忐忑不安道。
“敗露也是數年之後了,再說,此等醜事,沈家怎敢宣揚出去。放心罷夫人,況乎爲夫也不貪心,不過是千兩銀子,要正經來日嫁敏夕時,爲夫還有主意,得嫁高的纔好。”司徒夏明懨懨一個呵欠,那司徒夫人又紅了眼圈,感慨司徒敏光苦命。
徐氏回得府中,已是傍晚,飯也沒來得及吃,便去向沈平慶說安陽府知府二女兒模樣秀氣品行端方,又帶剛毅,想是管得住沈柳德的。
沈平慶聽了,招呼人擺飯,與徐氏一起用膳。又叫人將沈柳德叫來,想着說的是他的事,也叫他聽聽。
沈柳德一直無言,不曾辯駁半句,卻也沒有任何喜色。
沈平慶冷哼一聲:“知府家的女兒,怎麼還慢待了你麼?”
沈柳德忙道不是,愣了會兒,嘆了口氣,不置一詞。
沈平慶自然知道他在想什麼,拉着臉,難得好言安慰了句:“日子總要過,陪不得你的人去了,自有那與你有緣的人來。”
沈柳德眼圈紅了。
徐氏不耐地遞給他手帕,沈柳德卻沒哭,低頭扒飯。
沈平慶吃完要茶漱口,將手擦淨了,見徐氏擱下筷子,沈柳德也吃不下什麼了,才道:“叫你來不光爲你的事,有件事要問你,夫人也在,正好說。”
沈柳德便放下筷子,側耳靜聽。
“今日一早,我把咱們家三代內的細帖起了一份,讓媒人帶走。”
“什麼媒人?”徐氏因忙着操勞沈柳德的婚事,卻不知這個。
於是沈平慶將昨夜見的人說的事一氣和盤托出,徐氏頓時變了臉色。沈平慶向着沈柳德問:“你同你妹混在一處時候多,小侯爺究竟待她如何,可是真心要與我們家結親?”
沈柳德皺了眉,低聲自言自語:“這麼快?”擡頭回沈平慶道:“孟兄待三妹確實很好,認識的日子也長,彼此知根知底,性情也相合。況且此事爹怎來問我,既然來了媒人,這不已是誠心了麼?”
沈平慶半刻沉吟,見徐氏猶在出神,握了徐氏的手,寬慰道:“昨日我也驚了一跳,不過既是忠靖侯對咱們家有心,三日後我要往慶陽去,此去恐要月餘,若又來人有消息,你便處置着,要緊事叫人送信來便是。”
話畢了,外頭幾個與沈平慶共事之人來見,徐氏與沈柳德各自回去不消說。
不過當晚,沈府上下便就都知道忠靖侯打發了人來,沈母那裡正要睡下,一時又消了困勁,叫沈蓉妍扶着,帶着四五個婆子,要去馬氏那邊看看。
馬氏這裡剛接了沈柳容回來,飯還沒吃,兩個葷菜兩個素菜一個湯,正叫着沈寒香過來一起吃,聽老太太來了,衆人都丟了碗筷起來問安。
沈母叫了起身,於上方坐了,擺手道:“你們吃你們的,我就來看看,你們說着話熱鬧,我纔不算白來。”
本來要細問沈柳容跟着徐榮軒讀書覺得如何,徐氏那邊住着如何,吃得如何,卻礙着沈母,沒得可說了。
沈寒香給沈柳容盛了碗鮮鯽魚湯,笑道:“你不是愛喝這個,就多喝些。”
沈柳容有得吃便懶怠說話。馬氏問過沈母可要吃些什麼,沈母見桌上有板鴨,便道:“將鴨肉夾一塊好咬的來,我也湊着嚐個味。”
馬氏示意沈寒香去,沈寒香便給沈母夾了,沈母咀嚼時,沈寒香便捧着個瓷碗在旁等着,沈母嚼足了味,吐出鴨肉來,要水漱口。
沈寒香便又捧了粗茶與沈母漱口。
“蓉丫頭,你過去同你娘說會話再來。”沈母道。
沈蓉妍才一出去,沈母便道:“香兒不是祖母養大的,與我不親,卻不該這麼大事也不向我說一聲,我老臉老皮子的如今都丟到李家去了。”她嘆了口氣,“不該做你們小輩兒的主,安安生生坐着等死纔是正理,省得都瞞着我。”
沈寒香忙放了筷子,向沈母跪了,垂着臉道:“祖母說哪裡話,讓老祖宗心裡不痛快了,豈不是該死了。”
沈母既不叫起也不說話,足讓沈寒香跪了一刻鐘,馬氏在旁想要開口卻又不敢開口求情,沈柳容爬到沈母身邊席上,在席上向沈母跪着。
“祖母莫生氣。”
他撫了撫沈母的背。
沈母這才叫沈寒香起來,拉住她的手,細細打量她一番,“祖母不知道你是個有心氣的,不過這親事不好攀附,還要從長計議。”
沈寒香閉口不答。
沈母嘴角下拉,正待發作,沈寒香又跪了下去:“素來我是不會說話的,老祖宗既說了,今日不得不說,婚姻之事,但憑父母之命。做女兒的,不過如同無根之萍,全憑安排罷了。且不說眼下事情未成,既不曾議定下定,婆家也尚未來看,老祖宗就說我要攀附,當真冤枉。確是人生來是什麼身份,就該哪樣的命,但當年祖父若不是不甘心做個莊稼人,一心向祖師爺求學,豈不是一世的泥腿命?”
見沈母沒有動氣的意思,沈寒香方續道:“李家原沒有要娶我的心,不過見到入了女德博個美名而已,爲這般小利蠅營狗苟,究竟看輕了沈家。”
“那你與忠靖侯家的小公子,究竟如何了?”沈母緩了語氣。
沈寒香一愕,隨即跪拜道:“止乎於禮,從無逾矩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