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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到了,工程進入到尾聲。宋振國領着大家加班加點的搶工期。每天早上,天剛剛矇矇亮就起牀,晚上,天擦黑才收工。工程的地點距離連隊較遠,有的人走在路上就睡着了。

這一天,天快黑了,牛志強仍然沒有通知收工,幾個知青就問石前進說:“班長,咱們什麼時候下班,我們都餓得快要前腔貼後腔了。”“就是,別的排都走了。”“一會天黑就看不見路了。” 牛志強走過來,大聲說:“大家加一把勁,砌到房樑口就下班。”

下班時,太陽已經落山很長時間了。牛志強和排裡的同志,摸黑穿過一片小樹林。石前進走着走着,上下眼皮開始打架,一開始,他用手支着上眼皮,和瞌睡蟲鬥爭着。後來,他實在挺不住了,睏意不斷地襲來,漸漸地,他不由自主地睡着了。但是,腳步習慣性地依然向前邁着。

牛志強走着前面,突然聽到後面‘砰’的一聲,接着,聽到大家一陣笑聲,原來是石前進撞到了大樹上。石前進摸着頭上的大包,苦笑了一下。“怎麼回事?睡着了?”牛志強笑着問。“還真是睡着了。”石前進有點不好意思地答道。“什麼時候能睡上三天三夜就好了。”一個青年睡意朦朧地說道。

宋振國這些日子,比別人起得早,睡得晚,人瘦了一圈。白曉燕心疼地給他做了幾副鞋墊。又從老職工家裡要了幾個雞蛋,煮好後,一塊包好,放在貼身的毛衣裡面,防止雞蛋變涼。她站在路口張望着,直到遠遠地看見宋振國和知青們回來了,她的臉上露出了微笑。她不敢走過去,就走回宋振國的宿舍旁邊,等着宋振國。

宋振國看到臉上掛着甜甜的微笑的白曉燕,心裡流淌過濃濃的暖意,疲勞感一掃而光。他拿起雞蛋,遞給白曉燕說:“你吃吧。”“我吃過了,你這麼累,多吃點。”白曉燕第一次對宋振國說了謊。“大家都很累,你也不輕鬆。你再吃一個。”宋振國塞到白曉燕手裡一個雞蛋。“我走了,你要注意身體。”白曉燕攥着帶有宋振國體溫的雞蛋,幸福的走了。

宋振國找到指導員,“指導員,這幾天,大家太辛苦了,伙食要加強。我看,去拉一頭豬吧。”“也好。”“大家加班加點,我看,這三天就不收伙食費了,讓老職工的全家人,都一塊到食堂吃飯。”“行。”“那我安排去了。”宋振國發現,自從王解放返城後,指導員現在好像話語很少,他還是心存芥蒂。

甄帆所在排裡的知青們,得知這個消息之後,非常興奮。他們拿出了臉盆,剛要敲打,被甄帆制止了。“行了,都收起來吧。臉盆敲壞了,就沒有用的了。還想着副連長給你們買呀?別給副連長出難題。”知青們垂頭喪氣地把臉盆放回原地。

第二天晚上,食堂裡熱鬧極了。全連的男女老少,每人一碗肉,饅頭隨便吃。大家像過年一樣興高采烈。知青們一邊吃,一邊議論着“哎,我怎麼感覺像到了共產主義了。”“老泡在連隊的時候說過,在國外呀,加班加點都加工資,我們加點伙食也很正常。”“是呀,要想馬兒快點跑,就得讓它吃好草。”“你是馬呀?你吃草哇?”“別咬文嚼字,斷章取義。這不是一個意思嘛。”

指導員也在食堂裡吃飯,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大家的議論。他三口兩口吃完,把飯勺往飯盒裡一扔,扣上飯盆,悶悶不樂地走了。與指導員在同一桌吃飯的宋振國,注意到了指導員臉上的變化,他追了出去。“指導員,你怎麼吃這麼少,你吃飽了嗎?”“ 吃什麼吃呀?氣都氣飽了。你聽知青們都說的什麼話?我要不是看大家吃飯的高興勁,不想讓大家掃興,早就批評他們了。”“他們也沒說什麼過火的話。”“王解放那句話,就夠讓人生氣的了。竟然有人奉爲聖旨,真是‘陰魂不散!’”“指導員,您犯不上爲這句話生氣。現在的知青,已經不是小青年了,他們有自己的思想。他們工作上還是埋頭苦幹的,思想上還是積極向上的。幾句議論,不是主流。”“行了,你就袒護他們吧。現在的青年,就差上房揭瓦了,按個尾巴,都能上天了。”指導員氣呼呼地走了。

第二天,指導員來到食堂,發現華杜鵑端着半盆掰得大小不一的饅頭,朝外面走去。指導員疑惑地問:“華杜鵑,你把這些剩饅頭拿到哪裡去?”“放在門口,留給老職工家餵雞鴨。”“爲什麼不搓碎了發麪?”“指導員,這些剩饅頭是從地上撿的,不能吃了。”“你把這些剩饅頭給我。”“您餵鴨子吧?”華杜鵑說完,想起了指導員家的鴨子,已經被王解放‘消滅’了,自知失言,睜大了眼睛,捂上了嘴。

晚上,指導員通知各排,連裡召開全連職工會議。指導員端着半盆饅頭,敲打着盆邊,嚴肅地說:“大家看看,看看這盆裡面的饅頭。這就是昨天在食堂的地上撿起來的饅頭。這是忘本!糧食是人類生存的命根子,這是誰都知道的基本常識。先不說舊社會勞動人民吃不飽,穿不暖。就說現在,我們農業連隊的職工,出力,流汗,甚至流血,才收穫了麥子,我們纔有饅頭吃。我們能這麼糟踐糧食嗎?是誰扔的,我也不想追究了。看見的扔饅頭的,沒有制止和提醒,也有不可推卸的責任。連裡不是說免費吃飯三天嗎?明天,免費吃憶苦飯一天。老職工家也不允許做飯,都到食堂裡吃憶苦飯。”“指導員說得對,糧食是我們的命根子,我們一定要杜絕浪費糧食的現象。”宋振國補充道。“散會。”指導員放下手裡的盆,坐在木墩子上。

知青們走出食堂,小聲議論着。“也不知道是誰,這麼不愛惜糧食。”“炊事班的同志們做出饅頭也不容易,這可是不尊重人家的勞動成果。”“一顆老鼠屎,攪亂了一鍋粥。”“本來吃得好好的,又要吃憶苦飯了。”“這也不是第一次吃憶苦飯,剛來到時候,指導員爲了教育咱們,不是吃過一回嗎?”“太難吃了。”“不難吃,還叫憶苦飯?”

早上開飯的時候,每個飯桌上擺上了一盆麥麩子做的窩窩頭。沒有菜,只有一碟小鹹菜。賀永順拿起一個窩窩頭,慢慢地咬了一口,一股難聞的味道吸進了鼻孔。他屏住呼吸,用力嚥了下去,感覺嗓子好像被粗糙的麥麩子,劃得生疼。他實在不想吃第二口。可是,剩下的窩窩頭怎麼處理呢?他剛想放回去,看見指導員正在虎視眈眈地掃視着每一個角落。何寶走過來,小聲問道:“小順,吃不了吧?來,給我,我還沒吃飽呢。”何寶接過賀永順手裡的窩窩頭,捧在手心裡,香甜地吃了起來。一會兒,窩窩頭就被風掃殘雲般地吃完了。

何寶拽了一下賀永順的衣角,示意賀永順離開食堂。賀永順跟着何寶來到食堂外邊,奇怪地問:“何寶,你怎麼吃的那麼香甜呢?我怎麼就吃不下去呢?”“走,去我們家再說。”到了何寶家,何寶從兜裡掏出一堆窩窩頭的碎塊。賀永順恍然大悟。“噢,何寶,原來‘**的秘密’在這裡呀。你是什麼時候放在兜裡的,我怎麼沒看出來?”“讓你看出來還叫秘密?”“我明明看見你嘴裡不停地嚼着,嘴上還沾着窩窩頭的碎末呢。”“這就是‘戲法人人會變,變得不漏是好手。’我不演練得逼真一點,能蒙過當過偵察兵的指導員?不過呀,再狡猾的狐狸,也鬥不過好獵手。”“我看你倒是像一隻狐狸。”“行了,饅頭又不是咱們扔的,咱們幹嗎要陪綁啊。來,我昨天吃飯的時候,帶回來點菜,家裡還有前幾天剩下的饅頭,咱們可不能餓着肚子鬧革命。”“那鄭玉梅和小兵呢?”“他們可以重新做,指導員總不能讓我兒子也吃憶苦飯吧?”“那可比地主老財還狠呢。”“哎,我跟你說,地主老財也不都是壞的。咱們剛來的時候,我到老黃頭家裡去,他跟我說,他在舊社會裡,冬天差點沒被凍死。是一個地主看他可憐,給了他一件棉襖,一雙棉鞋。又讓他吃了一頓飽飯,臨走時,還給了他一塊銀元,他才活到今天。”“你這話可不能出去說,要是讓指導員聽見了,就會批判你,說你階級立場不穩。”“這是老黃頭說的,又不是我說的。”“何寶,總之,禍從口出。人家老黃頭,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志願軍,說什麼都不忌諱。咱們吶,得話到嘴邊留半句呀。”“現在,不就是我們兩個人嗎?老黃頭還說了,當時,他參軍,就是因爲家裡沒飯吃。到了部隊上,覺悟才逐漸提高的。一開始打仗時,他趴在地上不敢起來,漸漸地纔敢放槍。”“噢,那他還不如我們呢。”“小順,你那是打靶,他是打仗。他還說,一場戰役下來,他所在的部隊沒剩下幾個人,上級就讓他當班長。”“這是好事呀。”“可他堅決不當。”“爲什麼?”“他說,當班長挨累。還得幫別人扛槍。”“他這覺悟可夠低的。”“你說,小順,老是讓我們知青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我們的覺悟,比他們差嗎?”“現在就比他們差。人家在吃憶苦飯,咱們在這聊天。又借你的光了,要不然,我今天還不知道怎麼過呢!”“沒事,小順,你今天就在我這兒吃飯。”“不行啊,食堂裡,指導員在那裡盯着,不能不去。”“食堂裡,你和我一樣,變一個魔術就行了。”“我可沒你那本事。”“來,我現在給你表演一遍。注意看啊,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慢點,我沒看清,你是怎麼把饅頭放在兜裡的。”“對,對,對。注意臉上的表情要自然,動作要麻利。好,你學得很快。朽木可雕也。好嘞,一個魔術大師,從此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