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牀沿靜靜等着清漪從昏迷中醒來, 漆木桌上擺着的白玉碗中盛着補血養氣的湯藥,裡面已經摻了淨庸草。
我太瞭解她了,一旦認定某件事情, 至死不渝, 即便撞得頭破血流也絕不回頭。所以, 我絕不能看她繼續在水深火熱中掙扎, 無論她是否願意割斷這裡的一切, 隨我回花神宮,我都不能冒這個險。
感覺到手中握着的纖細手指動了動,我立即緊張地盯住牀上的美人兒, 她的臉色近乎透明的蒼白,好像隨時會被打碎的瓷娃娃。
等了一會兒, 濃密如小扇的睫毛打開, 露出一雙碧色眼眸, 我驚喜不已:“清漪,你終於醒了!”
“花洛?”她愣了愣, “事情辦完了?”
記着秋棠的叮囑,我扯了扯麪皮,努力讓自己顯得開心一點兒,“嗯,都辦妥了。”
“你扶我坐起來。”她勾脣, 笑容有些苦澀, “躺了這麼久, 渾身都使不出什麼力氣了。”
我強忍心中的酸澀, 掀開被角, 攙住她的手扶她坐起,將軟墊墊在她身後, 隔住堅硬的牀欄,這樣會舒服一點兒。
她吸了一口氣,道:“你怎麼不問我發生了什麼?”話音一落,又弓背咳嗽起來。
我急忙遞上一塊帕子,輕拍她背部幫她順氣,她緩過來後,移開帕子一看,果然沾上了血沫,我不忍卒視,難過地別開頭,道:“先別說話了,藥不燙了,先喝藥吧!”
“好。”
我端過藥碗,舀了一勺送至她脣邊,她目光沉沉,望着同樣質地的湯匙,遲遲不肯啓脣。
“怎麼了?”我有些疑惑地望着她。
“這裡面摻了淨庸草,是嗎?”
她的聲音極輕,像一塊小石子落在我心間,卻掀起驚濤駭浪,我震驚地望着她,不發一語。
淨庸草研成粉末,入水即溶,無色無味。我怕清漪識破,還特地拿去給帝君檢驗了一番,修爲卓著如帝君,都說識不出來,如今她忍受着反噬的痛楚,滿身修爲折損的厲害,所剩無幾,怎麼可能一眼便知曉其中乾坤?
望見我驚疑交加的神色,她彎眉淺笑,像是讀懂了我心中的疑惑,“因爲我瞭解你,正如你瞭解我一樣。”
“你知道沒有把握說服我放下阿煜,卻又擔心我的安危,所以一定會代替我做出選擇。”
我重重擱下藥碗,長嘆一聲,語氣加重幾分,“清漪,我從不想逼迫你做任何事,只是這世上除了慕容煜,還有很多事情值得你去珍惜,你真的要爲了他置所有關心你的人於不顧嗎?”
她愣了愣,驀地輕笑出聲,我不解地望着她。
“瞧你緊張的,我又沒說不喝。”
轉機突然來臨,我大喜,“你終於想通了?”
她不置可否,眼中的碧色淡去幾分,此刻的她被淡淡的哀傷席捲着。
“你說的利害,我都明白,只是遲遲不願相信罷了。”她垂下眼睫,遮住眼底的情緒,輕輕道:“阿煜對她,真的是很好呢。”
我心中一痛,搜腸刮肚地想要找出安慰之詞,卻發覺此刻說什麼都很蒼白無力,殘酷的現實,從不會因爲掩飾和逃避,變得平和半分。
“從前我一直以爲,他如何待我是他的事,只要我冷淡以對,便可守住自己的心,果然還是太天真了呢。情愛這等事就像一灘渾水,一旦淌進去了,無論如何小心,想要毫髮未沾溼地抽身離開,無異於天方夜譚。可惜我明白的太晚,與狐妖大戰那一晚,他說我沒有心,讓我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我才發現,一顆心竟寒冷地發顫,我終歸還是愛上了他。”說到這裡,她頓了頓,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美目微閉,遮住眼底洶涌而至的溼意。“他恨我利用了他,我想要彌補,可對於痛恨之人的彌補,誰會在乎呢?事到如今,我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他終於還是不需要我了。”
“隱月是咒術師,早已斷去五識,沒有情絲,她便不會愛上慕容煜,即便現在他的眼裡容不下其他人,若是愛一直得不到迴應,總有一天熱情會消退的。”我慌不擇言,只想讓她不那麼難過。
“你說得對,愛情是兩個人的事,若只有一人付出,真的很累。所以,我不忍見他那麼累。”
我心下一沉,緊張地捉住她露在廣袖外的手,“清漪,你說什麼?”
她的手很涼,我努力想溫暖她,手心的溫度卻未升高半分。她反扣住我的手,已經恢復成我熟悉的模樣,清冷的眼中無悲無喜,淡淡道:“沒什麼。”眼風掃過桌上的藥碗,“我會服食淨庸草,忘記這裡的一切,只是在我忘記之前,還有一個心願未了。”
“什麼心願?”只要她肯忘記,無論她說什麼,我都會答應她。
“我這一生,習慣了冰冷,以爲一顆心早已錘鍊的無堅不摧,沒想到輕而易舉便被溫暖摧毀,如今溫暖不再,想要重新凍結起來已是不能……”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帶着幾分期許的意味,“聽說崑崙鏡有逆轉時空之效,我想再看一眼阿煜對我微笑時的模樣,可以嗎?”
我彷彿撥開了縈繞在她心間的重重迷霧,直視她心中的執念。直覺告訴我要拒絕,既然決定忘卻,再和過去糾纏不清只會徒增傷感,可她憔悴的模樣讓我不忍心將拒絕說出口。心中有兩種不同的聲音爭戰不休,一種說:“有什麼用呢?過去再甜蜜都已成爲過去,清漪需要的是面對現實,而不是沉湎於過去。”另一種聲音說:“既是最後一個心願,便滿足她吧,只有認清過去,才能真正割捨。”
這兩種聲音越吵越兇,最終後者佔了上風,我對上她的眼眸,沉重點頭,“好,我馬上去借崑崙鏡,你看過之後,便忘了吧!”
“好。”她脣角一揚,勾出一個絕色傾城的笑,碧色的眼中似落滿星光,這是我同她重逢以來,第一次見到她發自內心的微笑。若我知道這個笑容背後所代表的含義,即便粉身碎骨我也不會離開她片刻。
可惜世上從沒有如果,當時的我只覺得慶幸不已,心中的愁緒隨着她的笑容一起煙消雲散,她肯笑了,就代表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離開之前,我去找帝君,我們之間多了一層親密的關係,更需要坦誠相待。他說我大傷初愈,要陪我一起去,我當即拒絕,一來不放心清漪,帝君法力高強,有他在的話,遇到任何危險都不足爲懼;二來與元始分別已有多日,我內心對他頗爲想念,此番向他借崑崙鏡,還能借機敘舊,若是帝君在我身邊,爲了顧及他的感受,這個舊勢必不能敘得暢快。
當然,我不敢把第二個原因說出來,好在第一個理由已足夠充分,我又使盡渾身解數拍了一番馬屁,才堪堪將這尊大神說服。
帝君雖同意留下,卻不忘叮囑我。
“你身子還沒好全,駕雲的時候小心點。”
“嗯,知道了。”
“遇事別逞強,若你一人之力無法應付可以適當服軟。”
“哦。”
“萬一遇到危險,你就祭出我的名號,想必他們會有所顧忌。”
“好。”
“……”
帝君依舊不知疲倦,嘮叨起來絲毫不比阿孃遜色,我點頭如搗蒜,心中卻無限苦惱。我不過去問元始借崑崙鏡,又不是去打架,帝君的擔心也未免太多餘了吧。偏頭望向窗外,剛纔還明亮的天色此刻已黑了起來,我的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
我望着帝君欲言又止,想提醒他天色已經不早了,再不出發危險更大,可又捨不得打斷,有人關心的感覺真的很好呢。
直到天邊的最後一絲光亮藏在雲後,帝君纔有收尾的意識。
我們本是相對而坐,他手臂突然用力,隔着半張桌子將我扯入他的懷中。我詫異擡頭,想要看清楚他的神色,他卻將我的頭按在他肩上,將臉埋在我耳後,我端詳他神色的計劃泡湯,只能聽到略有些沉悶的聲音響在耳畔:“小花,早點回來,我在這等你。”
低沉的尾音彌散,我的心軟成一片,忽然想起帝君上次離開,讓我等他。我纔等幾天,就坐不住了,心中閃過無數種猜測,越想越心慌,等待的滋味真的不好受呢。我伸出雙手,回抱住帝君,試探道:“要不,我明天再去?”
我發誓我只是試探性地一問,照清漪目前的狀況來看,自然是早去優於晚去。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正想着要收回,帝君壓抑的笑聲卻隨着穿堂風一起傳至我耳畔:“也好,今日天色已晚,還是明日再去吧!”
這下我終於確定,帝君絕對是故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