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我去水閣同秦漫道別。
今日她着了一件藕荷色紗裙,外頭搭着一件素色披風,滿頭青絲只用一根發繩隨意挽着,披散在肩頭,瞧着氣色比昨日好了許多。
她聞言,將目光從書上移開,落在我身上,頰邊漾出一抹淺笑,“那就有勞姑娘了,姑娘可早去早回。”
我點頭回應。她真的很愛看書,兩次同她見面,她手中都放着一本書,凡間有句俗話,女子無才便是德。說不定就是因爲秦漫才華橫溢,懂得的事情太多了,纔會經歷這許多磨難。
從水閣離開後,我看到帝君修長挺拔的身影候在門前,銀髮青年一身黑袍,長身玉立,俊美無匹,見我過來,立即招來一朵祥雲帶我騰雲駕霧而去。
此次造訪幽冥司,夜錦並不知情,正好可以給他一個驚喜。我猜他一定在我們經常喝酒的那個亭子裡,立即熟門熟路地往那邊行去,結果到了那兒,卻空無一人。我有些驚訝,既不在亭中,難道是還在睡覺?
來不及多想,又風風火火地奔往夜錦的寢殿。帝君見我連路都不用問,徑直穿過假山和花園,還在一排模棱兩可的樓宇前準確無誤地找到了夜錦的寢殿所在,忍俊不禁道:“想不到你識路的本事這麼高明。”
突然被帝君稱讚,我十分不好意思,摸了摸頭道:“呵呵,一般高明。要是換做帝君的凝暉宮,我肯定被繞暈了。”
“哦?”帝君挑眉,“你去過凝暉宮?”
我呆愣片刻,連連擺手道:“沒有沒有!我只是猜想,帝君身份尊崇,寢宮一定氣勢恢宏,設計肯定也比幽冥司複雜的多。”
怎麼能讓帝君知道三千年前那個愣頭愣腦,摔壞他心愛之物的小仙婢是我呢?更何況,帝君的心裡只有青綾公主,又怎會記得那個對他一片癡心的小姑娘離去時是多麼的黯然神傷?
帝君抿着脣不說話,我低頭望着自己的鞋面,悶悶道:“其實我識路的本事一點都不好,經常去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就忘記了回家的路。我沒有崑崙鏡,也不可能每次都幸運到有人做嚮導,只得自己摸索。漸漸地,迷路的次數多了,那些多次困住我的地方也變得熟悉起來。”
記不清迷路過多少次,才換來現在對幽冥司的熟門熟路。從前在凝暉宮,我也經常迷路,但我相信,只要我多走幾次,總有一天我也能像熟悉幽冥司一樣熟悉凝暉宮的一草一木。但那終歸只可能是一個奢望,月華不允許我這麼做,帝君,也不需要我這麼做。
突然有些傷感,我甩了甩頭,我一定是還沒從秦漫的故事中走出來,纔會變得這麼多愁善感。花洛,你是個有骨氣的好姑娘,不屬於你的東西就不要再胡思亂想。
給了自己一番積極的心理暗示,我果然心無雜念。不禁嘴角上揚,想邀請帝君同我一起進去。帝君薄脣輕啓,突然道:“小花,凝暉宮一點都不像迷宮,它比幽冥司要簡單的多,只要你多逛幾次,就不會迷路了。”
我呆愣住,帝君一定很不滿意我對凝暉宮的評價,纔會這麼說。我想了想,笑道:“也對,帝君公務繁忙,怎會將時間耗費在房屋設計這些瑣事上,是小神妄加猜測了,還請帝君見諒。”
帝君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沒有反駁。
我暗自舒了一口氣,望了望天色,已是日上三竿了,夜錦居然還在睡覺。我上前幾步,將門拍的“砰砰”作響,“夜錦,太陽都曬屁股了,你怎麼還不起牀?”
門突然打開,我來不及收回力道,重心不穩,直往門裡倒去。
“小花,小心!”帝君喚了一聲。
我暗道不妙,準備和堅硬的地板來個親密接觸,卻撞進一個白色的胸膛。夜錦摟住我,迷茫的神色中還透着幾分嫵媚。我摸了摸被撞痛的鼻子,看着他一副“睡美人”的形容,賞心悅目極了,嘖嘖,我不會承認他這副將醒未醒的模樣最是風情萬種。
還沒找回重心,一雙寬厚有力的手掌將我從夜錦的懷中帶離,助我穩穩地紮在地上。我疑惑擡頭,卻看到帝君波瀾不驚的側臉。
“花洛?”夜錦的聲音夾雜着幾分驚喜和不確定,傳入我耳中,“你怎麼回來了?”
夜錦房中瀰漫着一股酒香,我舉目四望,果然看到幾個酒瓶七零八落地堆在桌上。我斜眼睨着他,酸酸道:“沒有我來叨擾,你小日子過得挺滋潤嘛!”
只是一句玩笑話,他也未曾當真,依舊執着於剛纔的問題,“你不是在楚國嗎?怎麼回來了?”
他那雙琥珀色的瞳仁中佈滿細密的血絲,竟像是沒休息好似的。我裝作一臉委屈道:“我下凡這麼久,你都不來看我,那我只好親自來幽冥司找你咯!”
他怔住,望了望帝君,神色飄忽道:“我以爲你有帝君保護,就不需要我了。”
我一拳捶在他胸前,撇嘴道:“說的我好像是個忘恩負義的負心漢似的。”
夜錦敲了敲我的額頭,輕笑出聲,“滿口胡言。”
我也笑了起來,帝君清冽的聲音響在耳畔,“小花,你忘了秦漫還在等我們嗎?”
我急忙斂住笑,望着帝君,帝君也面無表情地回望着我,示意我直奔主題。我對夜錦正色道:“其實我來找你是想讓你幫個忙。”
夜錦抱着手臂,挑了挑眉,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我尷尬一笑,“就是你替我找的那個叫秦漫的姑娘,她想知道她兒子現在的生活,你應該能查到吧?”
夜錦不置可否,道了聲“跟我來。”我立即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後。
我跟着他進了一間滿是書冊的房間,他掐指一算,走到其中一個書架前,抽出一本,翻到其中一頁,粗粗掃了幾眼,便將它重新放了回去。然後,伏在桌前寫了一張字條,遞給我。
我打開一看,上面只有幾個陌生地名,我不明所以,疑惑地望着他。
夜錦解釋道:“那孩子投胎在衛國的一個書香門第,剛滿週歲,因是獨子,備受寵愛。這張字條上寫着他投胎那戶人家的詳細地址,若你想讓秦漫安心,可以親自去一趟。”
我面上一喜,道:“還是你想的周全,多謝!”
一高興就得意忘形起來,忽略了高高的門檻,若不是帝君及時扶住了我,我就要樂極生悲了。
帝君輕聲斥責道:“若一直這麼冒冒失失的,下次就不只摔跤這麼簡單了。”
我吐了吐舌頭,點頭稱是。
夜錦和帝君站在統一戰線,鄙視道:“花洛,我真懷疑你出門是不是沒帶腦子,這麼顯眼的門檻你都沒看到?!”
我跺了跺腳,氣鼓鼓地望着他,“你纔沒帶腦子,你們全家出門都不帶腦子!”
夜錦面色白了一白,十分委屈道:“明明我和帝君的出發點是一樣的啊,爲什麼待遇差別這麼大?”
他怎麼將話題扯到帝君身上了!我尷尬擡頭,卻撞上帝君幽黑的眼眸,他正滿臉興味地望着我,我急忙移開視線,掩飾住不自然的神色。
“小花,我也想知道原因。”帝君扳過我的腦袋,狡黠一笑道。
我求助似的望着夜錦,只盼他能替我解圍。可他居然無視我期盼的眼神,揚起下巴,哼道:“還不快從實招來!”
帝君面上的笑意愈發濃,迎上我的目光,我避無可避。感受到帝君溫熱的氣息噴灑在臉上,我像被燃燒了似的,臉紅的快滴出血來。
這個原因並不是多難啓齒,只因爲夜錦詞不達意極了,一句關懷的話從他嘴裡說出來硬被扭曲成了罵人的話。此外,帝君身份尊貴,就連天君都對他禮遇有加,我只是區區小神,有幾個膽子敢頂撞他呢?
許是帝君的氣勢太具壓迫性,這個原因硬生生地卡在我喉嚨,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眼睛骨碌一轉,大喇喇地用手扇着風,轉移話題道:“好熱啊!卯日星君今日又打了雞血嗎?”
不等他們回答,我又道:“不行了!再站下去我就要中暑了!”
剛一脫離出帝君的掌控範圍,立即拔腿就跑。
身後傳來帝君爽朗的笑聲,我的臉更是紅了個透徹,過往的婢女和侍從均以高度一致的表情向我行注目禮。
我在冷水中泡了足足有一刻鐘,面上的紅色才漸漸褪去。
衛國是東陸大地上的一個小國,地處偏僻,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與東陸其他戰火紛亂的國家不同,衛國就像桃花源一樣,是亂世之中難得的一片樂土。
遠離了仇恨與紛爭,無憂應該就能像他的名字一樣,一生常樂無憂吧!
我站在雲頭,望着底下的紅牆綠瓦,對帝君道:“帝君,應該就是這戶人家了吧?”
帝君點頭,“要下去看看嗎?”
“嗯。”我從雲端下來,坐在屋頂,隱去身形,對帝君甜甜一笑,帝君也隱去身形,在我身旁坐下。
我和帝君在衛國觀察了五天,將無憂投生人家的祖宗十八代都摸清了,才頗有成就感地返回楚國將軍府。
這五天,我將所有秦漫可能感興趣的信息都收集到了,包括無憂何時出生,何時長出第一顆牙,如何咿呀學語,如何蹣跚學步……我想,即便她不能再陪在他身邊,但可以瞭解他重獲新生後的一點一滴,應該也會很欣慰吧!
我設想了千百種秦漫知道心願達成時可能會出現的表情,或喜悅,或滿足,或遺憾,或感慨……卻惟獨沒想到她連聽我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回到將軍府,迎接我們的不是秦漫,而是蕭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