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鴿或者不是信鴿,天書眼中亦不過都是鳥兒罷了。”天書神色自若地微笑,向禮嬤嬤遞出手裡的鳥糧。
“姑姑可要試試喂,這些鳥雀極親人?”
聽着天書喚她姑姑,禮嬤嬤倒也沒有什麼不悅,天書一向覺得喚她嬤嬤不合適,只喚她姑姑。
禮嬤嬤看着一隻小小的雀兒站在天書手上,眼兒圓圓潤潤的,黑如烏珠,親暱地蹭蹭天書的手,然後跳在他手心裡吃食。
天書伸手溫柔地撫摸它的小腦袋,整個人彷彿都攏在一層淺淺春日陽光裡,他從來不是四大公子裡容色最美的,但卻是最溫文爾雅的,那種與世無爭的氣息,讓她一向平靜的心湖莫名地起了一圈漣漪。
卻不知何處來了一陣涼風吹過,天書似受不住一般,低聲咳嗽了起來:“咳咳……咳咳……。”
禮嬤嬤遲疑了片刻,端着燕窩走了過去,接過了天書手裡的鳥糧,將燕窩擱在他手上,溫聲道:“雖然已經是春末了,但是公子的咳疾卻一直不好,想還是和這些雀鳥太過親近了,鳥羽有細絨,和柳絮一般,身子弱的人會受不得那些細絨飛羽的。”
天書接過她手裡的燕窩,看着她笑了笑:“姑姑總是這般細緻入微,天書省得了。”
禮嬤嬤笑了笑,扶着天書坐下。
她和天書因着常需要商議樓裡的事兒,看法多相同,也算是摯友,早先看天書對四少似別有一番心思,她還憂心如何開解,但是這一年多,四少甚少出現,天書似也沉靜了下去,那些心思看似也散了,省了她開導的功夫。
她看着天書一邊用燕窩,便順手取了鳥食喂雀鳥,同時也細細地打量雀鳥的種羣,尤其是那些信鴿。
天書看着她的樣子,彷彿不經意地問:“姑姑如何知道這些鴿子是信鴿。”
禮嬤嬤看了一會那些鴿子,發現不光是有信鴿,也有一些不是信鴿的,心中暗自思量,也許天書真的只是喜歡雀鳥罷了,她微微一笑:“信鴿的翎羽一向比尋常鴿子要長,而且身形線條也有所不同。”
說着,她順手抱住一隻飛上她手心啄食的小信鴿,展示給天書:“你看,它的頭頸……。”
她脣邊的笑容在看見那信鴿的腿之後,忽然僵住了。
天書看着她忽然不說話,只盯着鴿子看,他眼中微涼:“怎麼了,姑姑?”
禮嬤嬤忽然擡起眼,目光銳利地看着他:“天書,四少待你不薄,爲何要背叛四少!”
天書看着她,微微顰眉,仿若不解:“姑姑,你這是魔怔了麼,我何曾背叛四少。”
“你還要狡辯麼,天書,我真是錯看你了!”禮嬤嬤冷冷地道
天書挑眉看着她,神色波瀾不驚:“姑姑這麼說,有什麼證據?”
禮嬤嬤冷冷地看着他:“你自己看這信鴿的腿,雖然你將信鴿和尋常野鴿子一起混養,也取掉了它們腳上的信筒,但是你卻沒有留意到信鴿的腿一旦綁過信筒之後,它們腿上便會留下細微的淺色印子。”
天書落在信鴿的腿上,果然見信鴿的右腿有很細微的淺色痕跡,和左邊的腿上顏色稍有差異。
他微微眯起眸子,沒有說話,輕咳了起來。
“你到底是誰,爲何要潛伏在綠竹樓,向誰傳遞消息!”禮嬤嬤再次冷聲責問,隨後見天書似不太舒服,想起過去二人共事的情分,便軟了些口氣:“你若是實話實說,若是真有不得已,我會向四少稟報,但是……。”
她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後有些不對,而地面上自己的身影后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詭異的影子,按着距離看,也不知在她身後多久了!
禮嬤嬤心中一緊,擡腳就往邊上跑,卻還是來不及,一下子就別人捏住了肩頭,隨後腦後便感覺到一陣勁風,她只覺得自己後頸一陣劇痛,眼前一黑,一下子跌倒在地。
她迷迷糊糊地看過去,隱約地看見原來自己身後不知何時已經站了另外一道高挑的人影。
她努力地看過去,卻因爲逆光不太看得清楚那人的臉,直到……
天書擡起眼看向那人,淡淡地道:“天畫,你出手未免過了點。”
一名年約二十出頭的暗粉華衣男子,揉着手腕輕嗤一聲:“怎麼,你還心疼咱們的禮嬤嬤嗎,她可是知道你的秘密?”
他容貌比天書要俊俏,懸鼻薄脣,只一雙狐狸似的吊梢桃花目讓他整個人看起來多了幾分輕浮,少了天書的溫雅出塵。
若說天書似絕壁空谷仙,那麼他這一身粉色華衣襯托着他的容貌倒似一株桃花妖,或者說狐仙。
伏在地上的禮嬤嬤忍不住渾身一震,居然是天畫,竟然連天畫也……背叛了四少!
天畫跨過禮嬤嬤走到天書面前,看了眼他碗裡的燕窩,譏誚地道:“也難怪,禮嬤嬤一向對你照顧有加,可不同我們這幾個。”
天書擡起眸子冷淡地看着他:“你來這裡作甚?”
天畫輕嗤一聲,細長如狐的眸子微微挑:“原本是有些事兒要與你說,但是現在看來眼前的事兒比較要緊,你打算怎麼處理她,關着還是……。”
他對着自己的脖子比了個手刀。
天書淡淡地道:“禮姑姑不能殺,她若是死在這裡,你我都有麻煩。”
“你是怕麻煩,還是捨不得?”天畫輕哼一聲,忽然長腿一跨,徑自面對天書跨坐在他的腿上,攬住天書的脖子,神色嫵媚而親暱地道:“若是天書你怕麻煩,便交給人家罷,人家玩過以後必定處理的好好的,一點兒痕跡不留。”
說着,他笑嘻嘻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脣:“嗯,說起來人家還沒有弄過她這樣一本正經的,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兒。”
“姑姑不是你的那些客人,別用你那些噁心的手段加諸她身上。”天書冷冷地道,順手將天畫攬住自己的脖子的手扯了下來。
天畫聞言,狐狸一般的狹眸裡閃過一絲獰色,冷笑:“噁心的手段?能比她們這些賤人用在我們身上的手段噁心,我會的不都是她們教的麼,只是我發揚光大了而已!”
“我說了,你不能動,你聽不懂?”天書淡漠地看着他。
天畫輕蔑地嗤了一聲:“若我就是要動呢?”
說着,他梭然起身,五指成爪就朝倒在地上的女子抓了過去。
“天畫,你不想要最後一顆解藥了麼?”天書卻一點不着急,只冷淡地道。
天畫身形頓時僵住,好一會纔不甘不願地收回手,盯着天書陰沉地道:“你倒是個憐香惜玉的,你若是不處理她,難不成留着向秋葉白或者藏劍閣的其他人告發我們?”
天書淡漠地道:“這你就不必操心了,總歸,你我也在藏劍閣呆不久了。”
天畫一愣,臉上那種輕浮陰狠的神色瞬間消失,他看向天書:“你說什麼?”
天書淡漠地起身道:“我是不打算在藏劍閣久待的,我有我要完成的事,你若是想呆在藏劍閣便呆着罷。”
天畫看着他,忽然明白了,冷哼一聲:“你這是要投奔那一位去了罷,你怎知他一定會給你好前程,何況你還是罪身,沒有通關路引,你走的出上京方圓百里?”
“這你就不必多管了。”天書端着一碗燕窩走到禮嬤嬤身邊,睨着在地上掙扎的禮嬤嬤片刻,忽然踩住她的裙子,讓她不能再移動身體。
隨後,他又對着身後的天畫淡漠地道:“你我效忠之人不同,道不同不相爲謀,奉勸你一句,如今秋葉白已經對你我都生出疑心,否則這一年多,她不會幾乎不來綠竹樓,你我幾乎都沒有從藏劍閣的人那裡得到任何消息,所以你留在這裡沒有任何意義,而且遲早會被清算。”
天畫沉吟了片刻,看着他冷笑道:“哼,過河拆橋,用得着我的鴿子,牀上便也柔情似水,如今不用了,便翻臉不認人。”
“彼此,彼此。”天書冷淡地道:“不是我爲你打掩護,你以爲你能瞞着姑姑和那人暗通有無到今日,你我兩不相欠,牀笫之事,於你我這樣的人而言,原不過就是一時歡愉罷了。”
“哼。”天畫聞言,眼底閃過一絲哀色,隨後撫着下巴,譏誚地道:“天書你一向是最‘安貧樂道’,最會勸慰人的,也是,不看開點兒,這綠竹樓日子也沒法過,這破地兒我也受夠了,把解藥給我!”
說着,他就向天書伸出手。
天書隨手扔給他一個錦囊,吩咐:“一日一顆,連服三日,你身上的毒就解了。”
隨後,他半蹲了下去,看着一臉冷色的禮嬤嬤,一邊慢條斯理地喝燕窩,一邊道:“靜萍,你我到底共事多年,你爲人嚴謹公正,忠心事主,我視你爲友,亦不願爲難你,你我曾經同道而行,但如今立場不同,也只好委屈你了。”
“呸……!”禮嬤嬤聽他叫自己的名字,勉力睜開眸子,輕蔑地唾了他一口。
“嘻嘻……你視人家爲友人,人家卻不領情呢。”天畫送了一顆藥進嘴裡,幸災樂禍地道。
天書並沒有理會他的幸災樂禍,只喝完了自己碗裡的燕窩,將碗一擱,隨後擡袖在禮嬤嬤的臉上一揮。
禮嬤嬤瞬間只覺得鼻間一陣涼氣,隨後她便渾身沒了氣力,徹底陷入昏迷。
天書將她攔腰抱起向外而去,同時喚了聲:“鹿兒。”
鹿兒立刻應聲進門,看了眼天書懷裡的禮嬤嬤,臉上的神色卻沒有一點意外,只對着天書道:“公子,您先到樓外等着,鹿兒去套馬車,要緊的東西早就裝好了。”
天書點點頭,抱着懷裡的女子頭也不回地離開。
看着天書離開的背影,天畫的狐狸桃花眼一眯,輕蔑地嗤了一聲:“都是個薄情寡義的。”
雖然嘴裡滿是輕蔑,但是天畫的神情卻皆是淡漠,他看了看地面上正在啄食的鳥兒,便隨手一揮:“過來!”
那些雀兒之類的也不知怎麼便立刻撲棱棱地飛開來,而其中一隻灰色紅眼的鴿子這是一展翅膀便飛上了他的指尖。
他指尖微翹,撫着灰鴿子的羽毛,彎脣兒微笑:“小灰兒,這人還不如個畜生,你以後傳信兒好好飛,別落進人的手裡。”
他話音剛落,便忽然聽見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並着小廝恭敬的聲音:“天書公子,禮嬤嬤在您這兒麼?”
天畫冷哼一聲:“不在。”
門外的小廝一愣,他自然是認得這把聲音的,怎麼會是天畫公子在天書公子的房間裡?
他遲疑了片刻,便又隔着門問:“敢問天畫公子,可見到禮嬤嬤,這兒有她的信兒。”
天畫一頓,暗道,這個時候能給禮嬤嬤送信兒的,會不會是……秋葉白?
他便走過去直接把門一拉開,對着門口的小廝一笑,伸手就把他手裡的信給拽了過來:“這信兒就擱我這裡罷,禮嬤嬤一會子就回來了。”
那小廝完全沒有反應過來,門就被天畫‘砰’地一聲甩上了,他徹底愣住了:“啊?”
他撓了撓頭,有些遲疑,但想想,覺得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還是轉身離開了。
天畫拿到信後,立刻拆開一看,那熟悉的字跡不是秋葉白又是誰的?
天畫挑了挑眉,將信上的內容看完之後,他桃花狐狸眼裡露出了一絲冰冷詭異的笑容。
隨後,他立刻將信收入袖子裡,又從腰上掛着的精巧雕花湘妃竹筒掛件裡取了一張小紙,一隻細細的筆來,坐在天書屋子裡桌子前細細地在那張小紙條上寫了起來。
一刻鐘之後,天畫捧着方纔那隻紅眼灰鴿子回到露臺上,將它往天空一拋,看着那信鴿遠去,他笑吟吟地唱着豔曲一晃三搖地離了天書房間:“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則把雲鬟點,紅松翠偏。見了你緊相偎,慢廝連,恨不得肉兒般和你團成片也。”
……*……*……*……*……*……
京城
西市附近的一處有些破舊的小酒館裡,傳來一陣女人粗暴的叫罵聲:“娘希匹的,你個死金毛猴子,敢把老孃的銀子去嫖那些小娼婦,你就給老孃睡大街去!”
隨後便是噼裡啪啦的一陣盆子、罐子、菜葉子被砸出了門口,隨着那些東西躥出來一個極高的人影,他狼狽地躲開一把迎面飛來的菜刀之後,一邊抱着自己被扔出來的包袱,一邊忍不住嘟噥:“上帝,女人不能如此粗俗,淑女要溫柔可愛!”
“蘇女是誰,老艾,你又把你家掌櫃胖婆娘給得罪了,還想着別的女人?”門口幾個正在撓蝨子的乞丐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來,眼底滿是輕蔑。
“一個靠着胖寡婦養着,吃軟飯的男人,嘖,嘖,也不知胖寡婦看上他什麼了?”
“怕是那張奇怪的西域小白臉?”
“金毛猴子……哈哈哈!”
乞丐們肆無忌憚的嘲笑讓艾維斯心頭惱火,他一邊拿掉自己頭頂上的菜葉,一邊狠狠地白了他們一眼,厲聲道:“你們這些白癡……上帝不會寬恕你們的!”
但是他蹩腳的口音卻只惹來更多的譏諷笑聲,甚至威脅。
“個吃軟飯,脾氣還挺大?”
“要不要揍他?”
艾維斯聞言,漲紅了臉,轉身急匆匆地向巷子外走去。
他不是沒有被乞丐們揍過的!
當初他就是在上元節的時候擺攤賣東西,得罪了地痞,被地痞手下的乞丐們惡狠狠地揍了一頓,倒在街頭被酒館的胖寡婦給撿回來的,他養好了傷,卻沒有一技之長,不得不暫時和老闆娘做了情人。
好吧,他承認這有點不太光彩,不像一個女王騎士應該做的事兒。
但是……
艾維斯摸着自己鼻子,一邊走,一邊自嘲而頹喪地笑了笑,他早八百年就和這個詞兒無緣了罷。
他沿着熱鬧的大街慢慢地走着,看着滿街的人來人往,亦還有一些和他一樣一看就不是中原人的人經過,但他們神色專注,皆是來往匆匆,沒有人像他一樣漫無目的的流浪在異國的街頭。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應該去哪裡呢?
他正在茫然之時,忽然被人推了下,正是愣神,便聽見一陣馬蹄喧囂聲匆匆而來。
身邊的人羣忽然開始推推擠擠地往大路兩邊散去,議論紛紛。
“哎,是司禮監廠衛過來,你快讓開路!”
“那身衣服好威風,看風部的頭兒大鼠可是和我喝過酒。”
“得,就往自己臉上貼金,老子還和他嫖過一個女人的咧。”
艾維斯聽到司禮監三個字之後,忽然藍眼珠子一亮,這不是上元的時候,那位漂亮有錢又大方的小姐提到的麼?
一想到那一千兩的銀票,他立刻朝着那一騎廠衛擠了過去,一邊擠一邊嚷:“司禮監……那個我要找小……七,小七!”
那位小姐說了,他快餓死了就去司禮監找小七,找到小七,想必就有飯吃了!
身邊的衆人被他擠得罵罵咧咧的,艾維斯一點不理會只繼續往前擠,眼看着快擠到了人羣前了,卻忽然感覺有人拍了他一下:“艾維斯?”
艾維斯沒想太多,隨口道了一句:“是!”
隨後,他忽然感覺一隻大手帶着一張帕子繞到了自己面前,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一股子刺鼻的怪異味道涌上來,他掙扎了幾下,隨後眼前一黑,軟軟地向後倒去。
立刻有兩名壯漢一左一右地夾住他的胳膊,扶住他軟倒的身軀將他強行帶離了人羣。
邊上有人看見着不對,卻沒有一個人出聲。
不過是一個異鄉乞丐,怎麼值得人爲他出頭?
……
周宇正領着人往司禮監而去,卻忽然拉住了繮繩,有些疑惑地看向附近的人羣。
邊上之人亦扯住了馬匹,恭敬地問:“副座,怎麼了?”
周宇微微顰眉:“剛纔是不是有人在喊小七?”
跟在他身後的廠衛聞言,面面相覷,隨後皆搖搖頭:“屬下等人沒有聽見。”
周宇遲疑了一會,暗自思量,許是自己聽錯了罷,便道:“回罷?”
隨後,他便領着衆人策馬離去。
擁擠的人羣漸漸又如潮水一般散開來,彷彿從來沒有一個異鄉人曾經來過。
……*……*……*……*……*……
泉州
閩人多居之處,亦是中原第一大港,附近亦建有第一軍港,帝國前期時因多有各國商人往來,乃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豐饒富庶,堪比江南,奇珍異寶及各色人等聚集無數。
然海禁之後,他國商販皆被迫改走舊路,經過赫赫,再從律方通商入天極,致泉州商事迅速凋敝,稅賦驟減,不再得帝國重視,如今也已經淪落成尋常海港口,難覓商船,多見漁船。
秋葉白靜靜地站在海邊,目光從不遠處一片片的漁船上掠過,微微顰眉:“這裡竟一艘商船都沒有了麼?”
梅蘇搖搖頭:“禁止海運之後,商船很少,有也都是些舊船。”
她看向廣袤的大海遠處,被海風吹得微微眯起眸子:“梅司運,看樣子你比我瞭解多了,那麼也該知道這裡絕對不可能就這麼些船,必有其他港口罷?”
梅蘇聞言,看着秋葉白,神色有些莫測:“但是這裡就是州志上唯一的港口。”
秋葉白有些譏誚地彎起脣角:“梅司運曾是商人,想必也該知道這海運雖禁,但是能禁海,卻禁不了人心,這裡也許沒有曾經的繁華,但是我們一路進入泉州到達港口,這裡的妓院、酒樓生意都不差,甚至有一條街稱得上酒肆林立,若是這裡真是隻有販漁業,那麼誰來消費?”
梅蘇是把她當傻子了麼?
梅蘇聞言頓了頓,修目裡閃過一絲欽佩的目光,微笑了起來:“大人眼力上佳。”
他頓了頓,隨後道:“大人猜測的沒有錯,禁海,禁不了民心,不讓公開海運,卻杜絕不了走私,這裡的漁港是爲了應付外頭人來查驗的,還有一個走私港。”
秋葉白見梅蘇沒有再兜圈子,便也沒有再對他冷言冷語,只頗爲感興趣地挑眉道:“哦,誰那麼大膽敢承建走私港,莫不是當地的府尹或者巨賈?”
閩人多以打漁爲生,因此宗族抱團,相扶互助,民風頗爲彪悍,一人出事,鄉里皆出手,很是護短,外鄉人很難在此地任職長久不被排斥。
她想着也只有此地一州長官或者地頭蛇纔有這般膽量敢冒着誅三族的風險承建經營走私港了。
但是有了走私港,必定會有走私船,那運糧就都有着落了。
梅蘇點點頭,輕描淡寫地道:“沒錯,正是此地的府尹,不過這裡的港口亦有梅家的一份兒。”
秋葉白聞言一愣,看着梅蘇,隨後忍不住感嘆:“厲害,不愧是商王之王。”
這個梅蘇,還真是走到哪裡都能看到他的觸手!
梅蘇垂眸看向秋葉白,忽然想起,這是她第一次讚許他罷?
他深深地凝視着她,脣角微微上揚:“若是大人準備好了,咱們一會就去拜會泉州府尹,下官還是有把握讓他開港和借出走私船的。”
秋葉白聞言,看着梅蘇修眸裡的自信和淡定,心中一動。
她忽然有些明白百里初爲什麼希望她能夠收服梅蘇了,此人,確實是一個人才。
但是……
她垂下眸子,理了理衣襟,淡淡地道:“也好,走罷。”
隨後,她率先翻身上馬,向來路策馬而去,梅蘇亦立刻跟着上馬奔去。
不遠處正在撿着貝殼和玩兒沙子,完全沉浸在大海遼闊的美景之中的寧秋和寧春二人,見自家主子過來了,知道這是主子要回去了,便立刻將東西往袋子裡塞好,也跟着翻身上馬。
至於一直面無表情地站着的一白見秋葉白和梅蘇一前一後地過來,終於暗中鬆了一口氣。
“回去罷,大夥在城外怕是要等急了。”秋葉白看着他們道。
梅蘇看這寧秋幾人,忽然似不經意地道:“平日裡見染軍師總是跟在大人身後,極爲盡心,今兒難得竟然不見染軍師跟着來看海港?”
秋葉白悠悠道:“他另有要事。”
梅蘇感受到一白冰冷的目光,便不可置否地點了點頭:“嗯。”
隨後,他亦不再多問。
衆人齊齊策馬穿過泉州城回到城郊的村落,秋葉白遠遠地便看見小七在村口等着她。
見秋葉白過來,小七立刻上前替她牽了繮繩,待她落馬之後,便側身在她耳邊低聲道:“四少,剛纔接到禮嬤嬤的飛鴿傳書,說是已經找到那個叫艾維斯的西域人,這就着人送他過來。”
秋葉白聞言,點了點頭,脣邊浮現出淺淺的笑意來:“很好。”
她一邊和小七往村裡走,一邊遲疑了一會,剛想開口,便見小七詭秘一笑,搶先低聲道:“染軍師已經醒了,在馬車裡等着那四少呢。”
秋葉白有些不自在地輕咳:“嗯。”
隨後,她看了向梅蘇道:“是了,梅司運,你先去召集所有人做準備,咱們準備出發進城。”
“四少要不要先行支起儀仗進城,將糧草軍資放在城外以爲保險?”寧秋有些警惕地看了眼梅蘇,隨後低聲問。
這裡的人如和梅蘇有所往來,那麼萬一他們在糧草上做手腳,或者用別的方式扣押了糧草,那麼罪名就會扣在秋葉白的頭上。
秋葉白當然知道寧秋是顧慮什麼,她只搖了搖頭:“不必,泉州府尹沒那麼大的膽子,敢對大軍的糧草動手腳。”
梅蘇自然也明白寧秋的意有所指,卻也只當沒有聽見,對着秋葉白擡手溫然道:“下官這就去召集人馬。”
說罷,他便轉身離開。
秋葉白也立刻轉身向不遠處的一處馬車走去,邊走邊問跟在身邊的寧秋:“小七有沒有說染軍師這一次睡了幾個時辰?”
寧秋點點頭:“他說染軍師一共睡了兩個時辰,也是不管誰喚都喚不醒,不過方纔已經醒了,雙白送了吃食進去。”
秋葉白聞言,神色微鬆。
寧秋見她的模樣,輕聲道:“四少,染軍師清醒的時間只怕不長,您何苦……。”
秋葉白一擡手,搖了搖頭,輕嘆:“不要說了,我知道。”
她如何不明白呢?
她走近了馬車,便看見馬車附近三三兩兩地站着‘士兵’目光冰涼而警惕,一看便是鶴衛易容而成。
雙白端着個裝滿了食物的盤子過來,正好看見她,便微笑道:“軍師在裡頭等着大人。”
說着,他便將手裡的托盤擱在秋葉白手上:“大人想必也腹中飢餓,便一起與軍師用餐罷?”
秋葉白看了看盤子,也沒有拒絕,便端着盤子進了馬車。
百里初已經摘下了面具,正慵懶地靠在軟枕之上,似還有些寐意未醒,見她進來,便擡起絨薄的眼皮朝她微微一笑:“回來了?”
他長髮半散如緞一般灑在身後,衣襟半開,膚光如玉,容色說不出的清豔和慵然,脣色殷紅。
爲了不引人懷疑,馬車並頗爲簡陋,與百里初平日裡乘坐的馬車不能媲美,只是儘量佈置得舒服柔軟而已。
只是有些人即使身在草屋陋室,也能讓人覺得他橫臥的是金屋華室。
何況他只這麼一擡首,便生生一幅美人初醒圖,讓秋葉白看得有些臉頰微熱,莫名地想起每次歡愛之後,他便是這副樣子。
隨後,她察覺自己腦海中浮現的是什麼情景,便立刻暗自狠狠唾棄自己見色起意。
百里初見她一會子癡,一會子惱的,便挑了挑眉:“怎麼了?”
秋葉白僵了僵,搖搖頭,將自己滿腦子的綺思拋開,只道:“你再吃點,一會子就要進泉州城了。”
百里初隨手從她放下的托盤裡取了一枚點心含進嘴裡:“今兒情形如何?”
若非他這個說睡就睡的毛病,他亦不會讓小白和梅蘇獨處。
秋葉白便將今日看到的港口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百里初。
百里初點點頭,不可置否地道:“你現在進城不怕東西被梅蘇做手腳了?”
她一看百里初那不驚不詫的樣子,心中就明白他一定是多少知道了那港口有梅蘇一份的消息。
不過,她已經懶得和他直接發脾氣了,她只淡漠地道:“寧秋已經問過這樣的問題,梅蘇這樣的聰明人,若是想要在這些糧草上動手腳,絕對不會選擇這種敏感的時機和地點,這樣太容易被查出來。”
她若是梅蘇,一定會選……
“海上、海盜劫持。”
兩人異口同聲地道,隨後又對視一眼。
這算是默契麼?
秋葉白別開臉,淡淡地道:“沒錯,所以現在不必擔心太多,你先用餐好了,一會就下車罷。”
畢竟這車駕名義上是給她這個監軍的,一個小小的軍師總是出入她的車駕,滯留太久,難免惹人懷疑。
說罷,她準備轉身下車,卻忽然感覺自己的手腕被他拉住了。
秋葉白感受到手腕上傳來他指尖微涼的觸感,心中微微一頓,沒有繼續動作。
百里初忽然伸手輕輕地描繪着她手心長出來的薄薄繭子,一邊問:“別急,我想問你爲什麼忽然要去尋那個叫艾維斯的西域人?”
“因爲他不是一般人,你可還記得上元夜的那天,他拿出來的那些模型船?”秋葉白手心被他撩撥得癢癢的,她微微縮回手,卻避不開他靈活的手指。
“模型船?你說的是那造型古怪精緻的西洋小船?”百里初頓了頓,繼續輕輕地用指尖從她的手心慢慢地描上她的手指。
秋葉白抽不回手,又見他問得正經,便也只得隨着他去了,只點點頭:“沒錯,就是那些船,你不明白,我前生……以前曾經看過那樣的船,並不只是尋常的小玩意兒,他的那些船全部是一比一按照真的船隻做成的模型。”
她頓了頓,又道:“而且,上面有火炮,也就是說那是按照真正的西洋軍船做成的模型。”
“那又如何?”百里初開始有些不以爲然,隨後忽然擡起眸子,目光銳利地看向她:“你是說……。”
“沒錯。”秋葉表一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已經明白自己想要說什麼了。
“那個艾維斯手上不止一艘那樣的模型,但是他卻表示他不會售賣,只是用來吸引人的目光,而且你留意到了沒有,那些模型船全部看起來都很新,而且沒有破損,這說明了什麼?”秋葉白無意識地靠近了他,坐下來,有些興奮地道。
百里初看着她靠近了自己,眼神微幽,隨後輕笑:“你想說,說明他的船模型都是他自己做的,也就是說他會——。”
“——會製造軍船,而且很有可能是西洋人的戰列艦船!”秋葉白點點頭,眼神明亮。
“那又如何,我帝國水師威震天下,戰船更是橫掃四面海域。”百里初見她如此興奮,便挑了挑眉道。
秋葉白見他那有些不以爲然的樣子,便搖搖頭,不自覺地用上了宮裡的稱呼:“殿下,帝國水師確實曾經威震天下,戰船也確實曾經非常出色,但是現在已經過了百多年,我們的戰船卻還是當年的那種舊船的樣式,沒有任何改進,甚至連海盜都打不過,你真的覺得我們的戰船能比西洋戰船更出色麼?”
這些年海上水師等同不曾存在,皆是龜縮於岸邊,等着海盜來劫掠的時候,上了岸,展開陸地戰才反擊,正是因爲每次戰船出海追緝海盜,皆被打得落花流水,損失慘重。 ωωω ▪TTKΛN ▪¢O
百里初一愣,面容上浮現出深思的神色來。
“所以,這個艾維斯如果能掌握西洋戰船技術,我們便可以利用他在咱們這裡建造更好的戰船,以後再出海運糧,何懼海盜?”秋葉白笑道。
百里初聞言,眯起眸子:“你說現在就讓他來建造戰船,然後再護送糧草出海?”
秋葉白立刻搖搖頭:“不,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現在就算他過來也來不及了,但是現在我們完全可以讓他帶着我們出海,他能漂洋過海而來,在海上的經驗必定比我們所有人都要豐富,包括面對海盜和風暴的考驗!”
至於建造戰船,當然不是現在一朝一夕可成的。
百里初沉吟了片刻,點點頭:“此事可行。”
秋葉白見他也贊同,立刻含笑道:“嗯,咱們準備一下,進城等待,相信他很快就會被護送到泉州來。”
說着她就要立刻翻身下車,卻不想她才背過身子,便忽然被百里初一把抱住了腰肢。
她瞬間一僵,那熟悉的、幽涼的懷抱,讓她幾乎瞬間下意識地想要回身,但是她硬生生地忍住了,只道:“我要下車了,染軍師,你……。”
“小白……小白……別再這般冷着本宮。”百里初將臉埋入她的背後,聲音幽涼而輕軟,軟得秋葉白的心都發顫。
她是第一次見他這般……這般說話。
聲音裡的柔軟,軟得讓她心中難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