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從先是孩子的時候就玩性大,一到冬天,北邙山落了茫茫白雪,她就會在門口給霍珏堆不同的雪人。
她領着孟九出門,孟九看到眼前和自己一模一樣的白色藏獒,眼睛瞬間變得亮晶晶的。
卿卿看着自己堆的小白狗,搖搖頭,“還是我們孟九最好看。“
孟九“汪”了一聲,只是這聲實在是太過虛弱,沒任何生氣。
霍遇無情評價,“都醜。”
卿卿剜他一眼,“孟九,別聽王爺亂說。”
孟九軟趴趴攤在二人之間,那二人似心照不宣地,同時蹲下來將手放在它背上。孟九滿足嗚咽一聲,這個冬天彷彿不是那麼寒冷。
快入夜時,卿卿在竈臺前忙活,霍遇一手撫着孟九的腦袋一手拿着書看着卿卿匆忙的背影,對孟九道,“她煮的粥真是難以下嚥。”
良久後,卿卿盛着三碗粟米湯過來。
霍遇正欲端起孟九吃飯的陶皿,卿卿卻率先拿過來,雙手握着碗沿吹涼裡面的湯粥。
“孟九。”她招呼孟九過來,孟九便乖乖地伸出舌去舔碗裡的粥。
卿卿看着孟九的舌一點一點地舔盡碗裡的粥,欣慰道:“王爺,孟九還是更喜歡我一些是不是?你看吃得多好吶……”
霍遇久久不曾回她的話,卿卿一動不動盯着孟九,分不出神來去顧及霍遇,過了一陣,聽到他離去的動靜,卿卿回頭失神了一會兒。
孟九喝完粥,她將孟九放到牀上去,收拾完竈臺又去鋪牀褥。
入夜霍遇回來,卿卿正抱着孟九在牀上搔癢,孟九失去了平時撓癢時的精神,只是疲乏地趴在卿卿膝頭,任她梳理自己長長的毛髮。
霍遇走過來,卿卿卻道:“王爺,今夜咱們一起睡吧。”
他無法生起半點旖旎心思,北邙山太冷了,他的那些慾望都被凍結住了。
“小時候在受不了北邙山的嚴寒,一入冬我們屋的女孩兒們就會擠在一張牀上取暖,我那時候就機靈,每次都偷偷跑到最中間,一點也不冷。”
晉王接管北邙山當年的一件轟動大事,一切彷彿就在昨天,卿卿寬慰地笑了笑,“人生很奇妙是不是?王爺那時趾高氣揚的,現在像個……老頭子,一切好像都在一夕之間。”
“卿卿就不能說些爺愛聽的話嗎?”
“王爺愛聽奉承的話,可那些都不是真心話。”
“罷了……指望你說兩句動聽的來還不如等孟九張口說人話。”
突然沉寂許久,二人都不再說話,等燭火燃盡,屋裡昏黑,卿卿才張口,“王爺,孟九睡了吧……”
她沒有得到霍遇的答覆,便轉過身,藉着月光看清他蜷縮在孟九身邊,只有雙肩顫抖。
她又看向窗外,月明星稀,也沒有雪落下,是個再也平常不過的夜晚。
孟九在這個平平無奇的夜裡結束了痛苦,與世長辭,
霍遇原來早就給孟九立好了碑,只等卿卿過來見上最後一面,可誰知她一來,不論是他還是孟九都貪戀起了西南的那段時日。
他將孟九火化,骨灰將來會和他埋在一起,像一起逍遙過得那些年月,永不再分離。
卿卿停留在北邙山已半月有餘,若再不走,等大雪下來封了山就走不成了。
霍遇也沒去送她,論起北邙山,她應當比自己更熟悉。
慶幸冬日裡晝短夜長,大多時間他都能醉倒夢中,霍遇回屋去翻尋櫃子裡藏着的酒,拿出來卻發現酒罈空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誰做了手腳。
他咬牙憤恨喃喃,“這狠毒婦人……”
她要走便走,卻把他所剩的唯一興致也帶走了,真是可恨。
擡眼間才發現櫃中留着卿卿幾件衣物,看來是她走得太急,沒能帶走。
霍遇見那緞面華貴,尋思着過幾日拿去市場賣了還能換幾兩酒來。
回瑞安的途中沒有風雪,一路順遂,卿卿回到瑞安,才知瑞安今年的初雪已經下過了。
謝雲棠的肚子似乎比她離家之前又挺了一些,她問謝雲棠,男孩還是女孩?
謝雲棠應付道:“不論男孩女孩,是個健全的就成了。”
“我問你你希望是男孩還是女孩?”
“還是男孩好些,頭胎是個男孩,往後就能保護妹妹了。可你關心這些做什麼?”
“哥哥定是更喜歡女兒的。”
“你如何知道?”
卿卿撫了撫謝雲棠的肚子,神秘兮兮道:“因爲我爹最疼我的。”
謝雲棠往長遠了想,若頭胎生個女兒確實會省去不少麻煩。孟家畢竟是名門,維持這麼一個家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若頭胎是男兒,註定得爲孟家做出犧牲。雖然沒人提起,可他們心底裡都明鏡似的,知道永安裡那位小爵爺雖然姓霍,確實名正言順的孟家嫡長子,待他長大後若要重回孟家,那自己兒子所做的犧牲不久白費了?
想到這裡,她卻鬆了口氣,還好自己這胎不是孟家嫡長,否則這麼大的擔子,給誰不是個負擔?
好事成雙,孟柏年和白家娘子成親不久後,白家娘子也診出了身孕,孟柏年和孟家並無血緣關係,和孟巒二人喝了場酒,醉後就把娃娃親定了下來。
卿卿趁天晴時上街去城西金鋪裡定了兩套長命鎖,給謝雲棠與孟柏年的夫人一人一隻,謝雲棠不大情願收:“你大約是長在北邙山那樣的地方,不知人情世故,哪有孩子還沒出世就送禮的?”
卿卿道:“既然是我的心意,你收下便是了。”
謝雲棠打量着兩隻金鎖,拿在手上分量足得很,一看便知是花了重金的。謝雲棠知道當面問不出個所以然來,所以暗中派人去打探了一番,才發現是卿卿將自己值錢的首飾都變賣了換來這一對金鎖。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果真在她還沒來得及和孟巒商議的時候,就出事了。
大半夜的祠堂裡燈火通明,謝雲棠尋着人聲來到祠堂邊上,只見卿卿跪在她父母兄長牌位前,與孟巒對峙着。
孟巒指着父親牌位,厲聲道:“你當着父親的面再說一次!”
卿卿便對着父母的牌位磕了個頭,面無波瀾,“不孝女卿卿,愧對父母先祖。今祈求二哥將我逐出孟家,就當孟家從未有過我這個不孝女。”
孟巒見她毫無悔改,揚手就要打她,可是巴掌停在半空,又不捨得落下去。
他怒極反笑,“我孟家竟出了個這麼下賤的,今日我就如你所願,將你逐出孟家,往後你也休要踏進我孟家一步!我倒要看看,天大地大,何處能讓你容身!”
卿卿轉向孟巒的方向,叩頭道:“卿卿從前沒有愧對於孟家,往後也不會讓孟家家聲蒙羞。”
謝雲棠知道孟巒不過一時氣話,忙上前勸卿卿道:“你服個軟,你哥哥就聽你的了,你……”
“夠了!”孟巒喝道,“我孟家家門小,容不下菩薩心腸。”
謝雲棠深知這世道兇險,一個女兒家是沒法容身的,即便她當初逃婚,也是靠了孟巒一臂之力,卿卿雖比那些名門深閨的小姐強悍了些,可畢竟只是個半大的姑娘,又能去哪裡?
她呢喃着,“好端端一個人,怎麼去了北邙山一趟就被勾走了魂呢……”
話已出口,她也意識到了卿卿要去何處。
卿卿這次毫不拖泥帶水,天一亮便叫來車馬上路。
謝雲棠憂心忡忡,老實說她纔不在意卿卿去何處呢,可那是孟巒失而復得的妹妹,只有她知道孟巒這些年爲了找到卿卿受過的艱辛,卿卿若真走了,孟巒會後悔的。
她只得放下面子,去試着留住卿卿。
卿卿年紀尚小,模樣還存着稚嫩,可那一雙眼裡的執拗卻讓人氣到發怵,謝雲棠徑直攔住她的路,“你要走可以,有些事我卻得問清楚。若非實話,我是不會讓你走的”
“你問吧。”
“你這一去,可是去北邙山尋晉王?”
“是。”
“非得去麼?”
“非去不可的。”
“爲何?”
卿卿原以爲自己是不清楚這個原因的,可當有人明明白白問出來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心中其實早有了答案。
“他是個愛熱鬧的人……受不住寂寞的。”
謝雲棠倒吸口涼氣,心道,孟家這三姑娘簡直是尊佛爺了,若她是卿卿,在經歷過那些事後只怕會拿着刀子去捅霍遇一刀,他越是痛苦,她便越是開懷。
“他對你做了那麼多的錯事,你竟不恨他?”
“怎能不恨……”卿卿默默道,又出聲重複,“怎能不恨他?太恨他了,所以想親眼看着他痛苦不堪的樣子。”
謝雲棠竟然想不出話來挽留,卿卿話已至此,是誰都留不住她了。
謝雲棠揉揉眉心,無奈道:“走好了,一路順風。晉王過得好與壞無人在意,你卻得照顧好了自己。”
卿卿笑道:“我又不是深閣裡出來的千金,強悍着呢。”
謝雲棠也被她的話惹笑了,這小女子說可憐也是可憐,可卻難能讓人去憐惜她,她太可恨了,就像那崖壁上突兀生長的一棵樹,實在有礙於觀瞻,但沒有人見到她之後會不佩服生命的堅韌。
比起尋常這個年紀的女子,卿卿已算是走遍了中原河山,她歷經了許多旅途,卻從未有哪段路程如今日這般輕鬆。
北上一路遇到風雪,快馬加鞭七日可達的日程被拉長了整整一倍時間。
車伕到達關口驛站,已經不能前行,“姑娘,前頭的雪太大了,馬兒走不動的。”
卿卿道:“那便到這裡吧。餘下的路我自己認得。”
雪後的陽光最是刺眼,白茫茫一片荒原,她孤身前行,晚霞映得滿山紅時,她終於看到那在天地間孤零零而立的茅舍。
霍遇砍柴歸來,見遠遠一個身影立在雪地中央,霞光在她身上鍍了一層耀眼的紅。
自他踏入戰場一刻,已經領悟道這世上的希望,大多是絕望之人自我捏造出的一個幻想,領兵只認可以將希望作爲制勝的武器,卻無法自己沉溺於所謂的“希望”之中。
可這一瞬間,他彷彿觸摸到希望的實體。
霞光散盡,黑暗重來,卿卿若一團火焰,重新照亮他要走的路,融化了他被冰封的欲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