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請永安城裡有名的書法家寫了封帖子送去消香坊,邀恆山公子於垂柳堂相見,結局已如她所料,是被拒絕。
她又接二連三寫信拜訪,屢屢遭到拒絕。
連翹煮完藥回來,見她還在寫帖子,不解道:“恆山公子屢次拒絕你會面的要求,永安府的人都快知道這事了,他這麼不給面子何必再寫?”
卿卿寫完最後一筆,解釋道:“寫信不過每日費點筆墨,多跑幾趟腿罷了,卻立即就讓全永安府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如此一來,找人就方便多了。”
連翹不知原來卿卿是藉着恆山公子的拒絕讓永安府都知曉“沉毅”這個名字,也就是明着給她要找的人給了暗號,她不由讚道:“連翹眼拙,不識小姐原來有這般智慧。”
“都是和別人學的,下九流的招數罷了,算什麼智慧?”
儘管她有一千個一萬個不願意,但這確實是霍遇會用的法子。
他辱沒她,又親手向她射來弓箭,誠然是恨不得他去死的,但他亦是她長大之後遇到的第一位“老師”,他總能用最小的代價獲得最大的收穫。
一本解籤的書她已經爛熟於心,即使不對照書頁,她也能準確得解釋籤文的意思。
這日快要閉寺時,她收到一隻籤。
她張望四下,趁無人時緊緊將那隻籤攢到手心裡,壓低聲與簾子外面請籤的人道:“明日必會按時前往。”
等回到自己屋中,她再也不用抑制心裡的忐忑,拿出那隻寫着:“酉時,消香坊”的籤,看了一遍又一遍。
第二日時候一到,卿卿準時下山赴約。
消香坊遠比她想的還要熱鬧些,她繞過前廳的喧嚷,被兩個侍女攔住,卿卿想是她們或許知道自己來赴約一事,解釋道:“請姑娘轉告恆山公子,學生沉毅前來拜訪。”
兩個侍女面面相覷一番,互相使個眼色,卿卿注意到了她們的眼神交流,察覺事有蹊蹺,但今日她不能再無功而返。
她將脖子上的玉墜取下,交給侍女:“請姑娘將這墜子交予公子,他一看便知。”
一個侍女結果玉墜,匆匆前往竹林中。
日已西沉,消香坊的宴客之樂絲竹之聲令卿卿緊張加劇,她不由自主地踱步——這是她頭一次自己做一件大事,不依附於任何人,她自己就做得到。
另外一個守在原地的侍女冷眼觀望卿卿的焦急,她們消香坊的女子各個火眼金睛,早看出這是女扮男裝來的。每日妄想見恆山公子的女子有許多,還從未有一人真正闖進來,還拿着所謂的信物呢。
她願意等便等着,這會兒謝雲棠也在,一時半會她是見不到自家公子的。
卿卿在樹下等了快一個時辰,夏天蚊蟲多,她露在外面的腕子上,手背上被蚊子蟄了十幾個包,四處是紅紅的小點,她忍了許久還是沒能忍住,正要去撓,竹林匆匆跑出一個人影,他步伐太快,卿卿都看不准他的樣子。
算算時間,也有八年之久,自己就算站在二哥面前他也未必認得。
侍女見主子步履匆匆,忙跪下問安,卿卿在藉着燈籠的光看清來人是誰時,腳下卻像是被石頭纏住,動也不能動,身上的蚊子包也突然就不癢了。
她的喜悅變成欣慰,又變成傷心,眼淚說流就流。
那眉目比畫中神仙還要好看的男子,不就是她那往日名噪瑞安的小哥哥麼?
這麼多年過去,他成熟了,也更好看了!可就算他變成了其它模樣,她也認得出來。
“你叫我一個人過得好苦吶!”她掙脫腳下無形的禁錮,幾乎是飛撲上去。
八年生死茫茫,終於,她又有家了。
“是我的卿卿吶……很好……很好……沒長壞……”
孟巒也高興地語無倫次了,他想過很多遍這刻情形——只有做夢,做夢纔敢想,無一不是從淚中醒來。
這些年,或許從別人那裡聽到她的消息。孟三姑娘這幾個字於他來說,實則很遠,實則並無情感。
時間能讓親情疏離,可這是他的卿卿,他離家那年,只有七歲的卿卿。
八年時光,說長不長,說短實在不短,尤其這些年,是度日如年的。
至親的血緣,原來是時間偷不走的。
“卿卿,你是如何找來的?”
“不是你叫我來的?”
卿卿從布袋裡拿出竹片遞給孟巒。
孟巒眉頭微蹙,是他字跡無妨,但非他親手所寫。字跡真正的主人他已經瞭然於心了,其用意他也明白了。
他囑咐兩個守園的侍女道:“不準任何人進來。”
隨後,領着卿卿穿進竹園,邊走邊說,“這幾日有人用“沉毅”的名字求見,我便疑心是不是你,後來找了人去查,探子說,是個頸後有蝴蝶印的小公子,我就知道是你了。樣貌可以變,可以模仿,但那蝴蝶印只有我家卿卿纔有的。礙於永安府眼線紛雜,我終究不敢主動去找你,但願事事能在暗中護你安危,時機成熟時再見。沒想到今日你卻自己找上了門。”
卿卿聽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說,不是你要見我的,那是誰?他爲何要這麼做?”
“放心,無事的。”
穿過竹林,又穿過迷宮似得長廊,短短一段路,繞了將近十八彎,處處是機構,可見這消香坊深處有多隱秘。
卿卿跟在孟巒後面,踩着他在月下的影子,無比心安。
像一艘漂泊了八年的船,終於回到了岸上。
園林最深處,悽清月光透過蔭翳樹枝照相一間質樸竹屋,檐下是一道娉婷身姿,卿卿定住一看,才發現是謝雲棠。
謝雲棠見孟巒親自把人領了進來,面上浮起寒霜,月光之下,尤其冷漠。
謝雲棠腹誹,終究是忍不住了,終究是親自去接卿卿過來。
這時,耳邊卻傳來卿卿那清潤的聲音:“二哥,郡主怎會在此?”
孟巒撫撫她的頭頂,“郡主前來與我商量一些事而已。”
這一次,換謝雲棠質疑、確認、再到不可置信,“孟姑娘,你叫他,什麼?”
卿卿啞言,孟巒已開口道:“孟沉毅承蒙郡主恩德,得以苟活至今日,吾妹年幼,亦蒙郡主救命之恩。郡主對我孟家有再生之恩,孟沉毅此生願爲郡主鞍前馬後。”
謝雲棠苦笑,她輸了,輸的徹徹底底。
她再是要強,心也是肉做的,哪能經得起一個人三番四次地折磨。
這是她的命啊,她註定,要一生都守護着一個男人,卻又得嫁給另外一個男人。
“原來……你叫沉毅,我竟然今日才知道。”
恆山二字,源於能恆如山巒,堅韌、深沉。
謝雲棠不允許自己的驕傲低頭,她擡手,巴掌想要落在他的臉上,但終究下不了手。
她記得剛從亂葬崗救他出來時的模樣,那時的他比死人還可怖,修羅場裡爬出來的人,她捨不得他再疼了。
“好,好你個孟沉毅,孟將軍!原來我謝雲棠救了個佛爺回家,呵……”
她甩袖離去,再心有不甘,都是她作繭自縛。
孟巒將這些年的事,報喜不報憂地講給卿卿聽。其實認真一回味,喜比憂多。
其實卿卿並不在意孟巒這些年的活法,也不想知道他在做什麼事,他還活着,已經是上天給她饋贈。
消香坊的消息比其他各處都來得更快。那些前來作樂的朝中官員,酒過三巡,什麼都吐露出來了。因此孟巒手上握有不少朝中官員的秘聞與見不得光的勾當,朝中那些要員都對他忌憚三分。
卿卿試圖問:“哥哥是要報仇嗎?”
孟巒冷笑,“向誰報仇?是今朝的皇帝還是前朝的皇帝?我孟家爲國爲民,問心無愧,遭狗皇帝陷害,斷我軍後路,那樣的朝廷儘早滅了的好……我們孟家人立足天地之間,爲的是蒼生世道,而非爲一姓家奴。”
“是我想得狹隘了……那從今以後,我們要怎麼辦?還能……還能回瑞安城麼?”
烏雲浮過月色,永安府熱鬧時有多熱鬧,淒涼時就有多淒涼。
孟巒的話像一顆巨石入水,在卿卿的心裡面激起不能平復的波瀾。
他說,霍遇一死,便帶她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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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遇履受言官彈劾,不但不改作風,還變本加厲。永安府三天兩頭有他的荒唐事傳出,愁煞了皇帝。
趙珺在洛川時自斷了官路,回朝之後便被霍遇送去了廷尉府中,百子縣舊案終於有了結局,雖然這公正晚到了些時候,卻給當下的百姓一劑強心劑,紛紛感念大鄴乃人心所向。
趙珺原本是太子所聘請的人才,如今出了這麼大的事,太子被疑用人不淑,皇帝當着滿朝文武之面斥責太子,私下又召了他去御書房中,語重心長一番。
仁德的另一面是耳根子軟,皇帝清楚,論用人,太子遠沒有晉王的手段。
這與他們的母妃是有極大關係的。霍遇的母妃是他第一個妻子,是當時部族中最有名望的赫連一氏的長女赫連玖,她熱情奔放,又有些潑辣,時常會爲他出謀劃策,她不是個溫柔的妻子,但皇帝敬佩她,愛戴她。
後來霍遇母妃病逝,赫連家力保其堂妹,同爲后妃的赫連雪上位,也就是太子的親生母親。
赫連雪和她的堂姐赫連玖是完全不同的性格,赫連雪是完完全全深閨中長大的女子,溫柔嫺靜,不好爭風頭,被家族推上了大妃的位置,也一向恪己守禮,不爭不搶,她甚至因自己的兒子霍煬被她的家族推上太子的位置而與家人大鬧,作爲一個沒什麼出息的母親,只想自己的兒子一輩子平平安安的。
皇帝自幼熟讀漢學經典,深知立國需要霸氣,而治國需要仁德。霸氣可以歷練,仁德卻是先天的。
他自己再清楚不過,自己如今的仁德只是一種手段,一種僞裝,那不是真正的仁德。
皇帝尚在世的十七子中,唯有太子真正擔得起仁德二字。
太子和晉王兩人雖是同族所出,卻並不同命。性格決定了他們最終會走上不同的路。
赫連雪比她的堂姐還要命短,皇后做了沒三年就病逝了,當時的霍煬不過十歲,霍遇只有九歲,
皇帝命當時的段夫人,也就是如今的皇后撫養二人,太子遵從皇命,於段氏膝下習文習武,而霍遇卻偷跑去了赫連家的軍隊裡,在赫連家一呆就是五年。
如若赫連玖不死,霍遇是最有資格坐上太子之位的人。皇帝不想自己的國家和前朝一個命運,兄弟相殘,危國危民。若是霍遇登上皇位,只怕第一件事就是肅清道路,報兄弟間的舊仇。
皇位是他虧欠霍遇的,所以皇帝從來都是處處讓着這個兒子的。
太子受了批評,自己閉門反思了半月,霍遇是在消香坊尋樂時才聽說的這事,他只差捧腹笑開,心道,失了一個蠢材而已,若是自己早就大擺筵席去慶賀了。
太子閉門,霍遇遠離朝事,正是成王受重用的時候。他自被召回朝後勤勤懇懇,終於尋到機會表現自己。
正是八月祭祀月,往年祭祀都是由太子主持的,今年例外交由成王主持,一時成王在朝中風頭無兩。
朝中臣子已經有一部分站在成王身後,成王得勢,霍遇犯下的那些陳年舊錯又被拿出來鞭屍了。
董良三番四次上門勸諫,都吃了閉門羹,無奈之下只得冒着被家中妻痛斥的風險來到消香坊堵人了。
霍遇已經拒絕了要他輔佐自己成就霸業的心思,他對霍遇仍是放心不下。
敗在太子手上,敗在皇權之下,是他霍遇自己的命。但作爲好友,決不能看他在成王之下受打壓。
董良還未開口,霍遇恨道:“真是冤魂不散。”
若需談事,還得避開耳目。消香坊包廂最是隱秘,卻是按時辰來算銀子的。
霍遇自被貶去看城門以後奉銀無幾,實在不願意爲董良多花錢。
董良一咬牙:“錢我出。”
此話一出,霍遇便放心和他前往後院包廂之中,霍遇不忘帶上三兩美女相伴。
董良再咬牙:“你讓她們出去。”
霍遇翻個白眼,心想董良都是做父親的人了,怎麼這麼不會來事。
“你我兩個大男人獨處一室,成何體統?”
董良心想,我拿養老婆孩子的錢請你花天酒地,我又成什麼了?
退一步,鳥飛魚躍。
忍一時,海闊天空。
“陛下這幾日身體不適,朝中許多事都交給了成王打理,成王,和謝國公交好,又對我們這些太子手下的人暗中施壓,只怕太子回朝後,朝廷會變天。”
霍遇輕嗤,手卻伸進了美人的衣襟中,那美人看起來消瘦,但下手之處出人意料地豐盈。
“你未免太瞧得起成王了,他再折騰,也打不翻太子這艘船,你放心乘坐好了。”
“那你呢?成王明顯針對是你,他來勢洶洶,你怎麼躲?”
“董良,你這人是聰明,但太容易高看別人。”
“你是說,成王背後,另有他人?”
“本王什麼都沒說。”
霍遇的仇人不止成王一個,他自己都感慨道:“仇家太多,本王都快對不上他們的名字和臉了。”
奉酒的丫鬟起身去添新酒,霍遇一把拽住她腰間的秀囊,丫鬟險些摔到地上,因是新來的丫鬟,還做不到處變不驚,酒壺掉在了地上,她急忙跪下磕頭認錯。
霍遇低頭哂笑,“真是個惹人憐愛的丫頭。本王不要你的腦袋。”
他如此模樣更是嚇人,那丫鬟眼角立馬溼潤,強行遏制着自己的怯懦說道:“王爺您饒了奴婢吧!奴婢真是無意的。”
“你這荷包……倒是……”他認真思忖,想出一個足矣形容的詞語,“別緻,是自己秀的麼?”
“回王爺的話,這是我們二姑娘繡的……二姑娘體恤我們這些做奴婢的,將自己平時做的手活兒都送給了我們。”
董良眯起眼,“二姑娘?之前可沒聽說消香坊有位二姑娘吶。”
“回董爺的話,二姑娘是我們公子的妹妹,前些天才從外地過來的。”
女子秀囊上的圖案離不開花花草草,鮮有看到勾勒山水的。
董良經他這麼一提示,也注意到了這秀囊的不同。
“雖簡潔,卻別出心裁,看來恆山公子這位妹妹也是個人才。”
“董大人,你看着山,像不像北邙山的輪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