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了劉建藩,江北形勢算是控制住了,但霍遇並沒有離開隆夏之意。
他收到汲冉傳來的消息,信裡寫江漢王傷勢嚴重,需要及時送去平安的地方進行醫治。
霍遇命馮康護送霍胤回蜀都。
霍騁知道他的心思,現在不敢和他搭話。只是到了午膳時間,不能叫霍遇餓壞肚子,正好被他看到路過的卿卿,他把食盤交給卿卿,“我有些急事要做,麻煩你把飯菜端給王爺。”
卿卿接過沉甸甸的食盤,廖簾子進屋,只見筆墨紙硯橫七豎八地躺在地上,屋裡能被砸的都被砸了個遍。
難怪霍騁好聲好氣跟她說話呢。
她把飯放在被他一掃而空的案几上,蹲下去俯身去撿被他摔到地上的東西。
“先陪我吃飯,之後讓霍騁收拾。”
“我去拿筷子。”
“不必,你我共用一雙。”
夫妻間也是不得共用一雙筷子,卿卿被他這大膽的提議嚇到了。
“那多麻煩,伙房就在後面,不差這一趟。”
“爺今天傷心,卿卿餵我可好?”
卿卿不敢笑出來,這算什麼?霍珏三歲時都沒這麼央求過她呢。
“不要,叫別人看見了該嘲笑王爺了,我其實是方纔吃罷了纔過來的,王爺快些吃,孟九等着吃骨頭呢。”
人不如狗。
霍遇認了,舉起筷子夾起一塊排骨,肉燉的很爛,骨頭都帶着香,他琢磨這這回回去也該給霍騁加軍銜了。
“太子來了信,要爺送劉建藩去烏塘,爺該不該去?”
她跟在他身邊久了,也揣摩出他的性子,這個人行事十分謹慎,不信任何人。
“卿卿信得過七郎,七郎去何處,卿卿就去何處。”
他用筷子擺弄着盤裡的排骨殘骸,時不時擡眼笑睨着卿卿。
“可爺信不過你。”
“你心裡已經有了主意,爲何還要問我?我的命都拿捏在你手上,你信不信我有何關係?”
“卿卿竟如此懂我。”
“那你去還是不去?”
他斜斜一笑,靠在椅背上慵懶地說道,“太子掛帥,帥命即皇命,我豈敢不從。”
“太子是個磊落的人,又怎會趁着這個機會對付你。”
“是嗎?現在外面對我罵聲一片,由我出戰影響大鄴軍威,所以就把押解俘虜這些瑣事交給我處理,看上去是讓我躲避風頭,爲我好。可我是個軍人,又衝動魯莽,連敗許超劉建藩兩名大將後,士氣大增,依我的性子肯定不肯就此罷手,迫不及待要衝到江對岸去,我一定不會從命,爲了應付太子,該派屬下護送劉建藩,到時候劉建藩不論出個什麼意外,都是我擔責,太子將會替我求情,最後落得個從輕發落,上次是將我逐出朝廷,這次應當要將我逐出軍部。我若親自護送劉建藩呢,赫連昌佔居乾溪,和孟束隔江對望,主戰的權利就在他手上。他很快就會說兵力不足,請求援兵,調走我的兵,佔爲己用。”
“在陛下皇后面前,太子向來在言語上對你多加呵護,他……不像那樣的人。”
“薛時安是個什麼樣的人你能完完全全瞭解嗎?他們那些書生啊,鎮日埋頭苦讀,不管念得什麼書到最後都去鑽研權術之法了。”
“時安不是那樣的人……”
“你敢說你在北邙山時不曾爲了生存做過損人之事?這世上聖賢不多,但僞聖賢很多,倘若太子真是個好人,會串通皇后散播謠言說你是皇后的料子?姓霍的有誰不知你是被我玩過的,他若是個聖賢之人,怎會想要娶一個沒有貞節的女子?你該謝謝爺把你從永安帶出來,等端了孟束,回頭開了巴蜀王墓的寶藏,你就成了大功臣,太子還想娶你,你也能義正言辭地拒婚。”
“可我和太子並不熟,他爲何要娶我呢?”
“你背後牽扯着多少人,要我數給你?”
她啞口無言,只怕他真追究起來。
卿卿被他一頓說教,心中難受起來——霍遇這個人遠比他表現出來的更加強勢、更加狡猾。
他拍拍她的手背,“要是本王贏了,定把你留在最後一個對付。”
霍遇將兵力分散開,以霍騁爲首的九成玄鐵騎佔據隆夏鎮這個防守點,只帶五千人送劉建藩烏塘。
卿卿小時候見過劉建藩,多年過去,劉建藩未必認得出她,卻一定認得她背後的蝴蝶印。
她怕劉建藩時日無幾,早晚要去陰曹地府,若那時和她家人在九泉相會,將她在霍遇身邊一事告知,她這輩子都沒臉去死了。
她一路綰着男子的髮髻,露着脖頸,不好遮掩,便用了小刀在脖子上輕輕割開一個口子,再用繃帶纏住,蓋住她的印。
隆夏鎮到烏塘走水路需要三天時間,一路往南,河兩岸已是春暖花開。
霍遇並不打算交給太子一個活着的劉建藩,他看透了劉建藩不過是赫連昌欲嫁禍於他的工具,早晚得死,不如死在自己手上。
船上幾日他都沒給劉建藩食物,他有一千個殺人的手法,餓死是最輕鬆的一個。
卿卿年幼時也曾叫過劉建藩一聲叔叔,不忍他受此磨難,趁着霍遇下船巡視時,偷偷去送食物給他。
劉建藩一個儒雅之人被霍遇折磨成了個野人,誰看了都心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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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劉建藩卻不肯進食。
“毋寧死,不食鄴賊之食。”
鄴人和祁人之間的對立觀念是根深蒂固,但其實鄴人的皇帝也並不是一個純粹的鄴人,還是卿卿從太后那裡聽來的,皇帝祖上不知混了多少民族的血,既有祁人血液,也有鄴人血液。
如今的鄴人統治,並不曾虧待哪個祁人。
她父親曾訓誡過她,天下人只分兩種——享樂者和受苦之人,哪有什麼種族之分?
自然這話只有卿卿知道,從瑞安到北邙山,再到永安,她只見了皇帝一個和父親有同樣胸懷之人。
何況,國家在時未曾盡忠,故國已去,要這身不折之骨有何用?
她在北邙山被霍遇所辱,未曾想過去死,一是因死實在可怕,二是因爲父母賜她身軀,難道不是想讓她活得好好的?
“我也是祁人之軀,卻沒有侯爺錚錚鐵骨。同爲故國之人,只盼有朝一日我落難,也有人能送上一碗熱湯,懷此心意才冒着危險將這碗湯餅獻給侯爺。侯爺肯不肯吃是自己的人,我不過是報故國恩情。”
“你竟也是祁人?爲何會效勞鄴狗?既然能進來這裡,想必也深得霍遇信任,在他身邊擔任何職?”
“我不過一個小小的主簿官,亦無聖人傲骨,在亂世裡,只想求生。”
劉建藩雖也有剛直,卻不像孟束性子擰巴,更沒理由對一個給他好心送飯的同胞口出惡言。
“你們年輕人往後還有大的機遇,我們這些老人,也只能一輩子爲故國守節了。小兄弟家鄉何處?”
“瑞安縣。”
“原來是瑞安人士,當年孟將軍親自守城也沒能抵禦外敵,那時我就該知……是我大祁氣數盡了。那時朝中盡傳孟家竊國,可最後爲了這一方國土,孟家滿門犧牲,實屬悲哉。你也出自瑞安,難怪能得霍遇賞識。”
卿卿已經分不清他這話是褒是貶了。
“孟將軍捨身爲民,所求不過瑞安城百姓平安,我等小輩,當帶着孟將軍的希望活下去,唯有如此,才能叫後世不忘將軍,不忘故國。”
“若能早幾年聽你一言,老夫不至於如此地步了。見我祁人能在鄴人的朝廷中得到重任,老夫便可含笑瞑目。我劉建藩一生爲一家鞍前馬後,落此下場,還望小兄弟銘記,這天下從不屬於一姓之家,莫等到老夫這個年紀,才悔恨身居高位卻未能造福百姓。”
“侯爺千萬要活着,我篤信晉王不會對侯爺下殺手的。”
可卿卿並沒想到,當夜劉建藩吃了她送的面後,會咬舌自盡。
霍遇最終沒有割他的舌,卻是他自己咬舌後失血過多而死。
霍遇一言不語地到她屋裡,眼神卻溢滿冷冽的殺意。
她警戒地向後退去,可比不上霍遇腿長步子大,他動怒揚手,卿卿知道這一巴掌打下來會是什麼滋味,已做好了準備,閉眼緊縮着脖子。
這巴掌遲遲沒有落下,她眼睛睜開條縫,只見霍遇已經放下了手,眼裡殺意卻不變。
這外頭就是濤濤江水,把她從窗戶裡扔下去,死不用見屍。
卿卿怕他扔她出去,死亡面前犯了慫,她小心翼翼地捏住他衣袖,“我不知道他竟是如此烈性……”
他這纔看清她雙目紅腫,又想起自己一進屋她就是瑟瑟發抖的模樣,想來也是受驚了。
“是我害了他……是我……”
他看不得她自責的模樣,一把將她扯進懷中,大手扣緊她後腦勺,將她的小腦袋緊緊埋在自己懷裡面,“憑實力對付本王的那些機靈呢?被劉建藩利用也不知。他知道自己早晚要死,這一死既拉本王做墊背的,還離間了本王內部的關係,你說他死得值不值?”
“不是的,他不是那樣的人。”
“你自己其實都知道不是?你不是太信得過別人,而是信不過本王。”
他一針見血,卿卿咬着嘴脣發不出半點聲音來。
“那……你要怎麼跟太子交待?”
“爺爲何要向他交代?這江山是爺打下來的,爺不用給任何人交代。”
這夜過得異常漫長,霍遇命舵手停船靠岸,找了個地方將劉建藩埋了。卿卿在他墳前上了三炷香,算是盡了情誼。
霍遇雙手抱在胸前,靠在一棵歪脖子大樹上好整以暇地觀望。
“若是爺他朝不慎沒了,卿卿可會給爺立墳?”
卿卿垂下睫毛,掩蓋心思。
自然是不會的。
“王爺不會有那樣一天。”
“卿卿倒是很瞭解本王,本王命硬,閻王爺留不住。”
卿卿的雙拳在衣袖裡憤恨地捏起,他一定會有那一天的。
葬了劉建藩,卻還得去給太子叫個差事,他繼續沿下□□船,到了夜裡,兩岸狼嚎呼嘯,江風襲來,船隻停在了江面上。
士兵前來稟報:“王爺,現在正逆風,恐怕難以繼續前行,是否泊船岸邊,待風停了再走?”
“那就先靠岸停船。”
船靠了岸,半輪孤月掛在天邊,烏雲席捲,遮天蔽月。
霍遇披上大氅,將佩劍別在腰間,闊步離去。卿卿不知他爲何一眼不吭離去,過了陣子常言牽着孟九進來道:“王爺下船巡視,命下官保護姑娘,下官牽來孟九陪伴姑娘,我與侍衛就守在門外。”
卿卿向常言福了福身,牽過孟九。
船艙簡陋,沒有多餘的牀鋪,她只得拿自己衣服給孟九墊了層牀鋪,“你乖乖的,可別嚇着你主子。”
孟九的體型龐大,是百犬之王,可見了霍遇也知道怕。
卿卿揉着孟九腦袋上的毛,只怕裡頭都是蝨子了,戰況繁忙,孟九四處跟着霍遇,也不得閒,都沒時間清理毛髮。
“咿……真是怪了,他出去巡查爲何不帶上你?”
孟九洞察力非凡,霍遇平時去巡查都帶着孟九。
孟九嗷嗚一聲,偌大個形體看起來楚楚可憐。
“也罷,今夜裡你就和我睡了,登上了岸啊就給你洗個澡。”
船雖停靠岸邊,但江水一波一波襲來,撞得船身左搖右晃,夜半江風停止了囂張,卻是一聲響徹江畔的犬吠聲,驚醒一船人。
卿卿聽到孟九的咆哮聲,第一時間睜眼,船身晃動劇烈,門外常言急切地敲門:“姑娘快醒醒!有伏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