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邙山附近的幾個小鎮都是由關內漢族和關外遊牧民族混居,漢人的年關在定居的遊牧民族裡普及不久,他們還沉浸在過年的新鮮勁中,恰逢經歷凍災,急需神靈庇佑轉運,因此卿卿的年畫賣的格外好。
霍遇從採石場曠工,陪着卿卿去賣畫,眼見收入快要超過他三天工錢,他將剩下的紙張捲走,“收攤了。”
“王爺這是嫉妒我比你會賺銀子。”
“……快要凍死了,找個茶館喝杯熱茶。”
卿卿賺了銀子,心裡高興,和霍遇說話也句句帶着笑意。“以前有機會去集市,我都會偷偷去賣畫的,換來銅板就去農戶家裡買肉給藍藍吃,運氣好還能吃到牛肉呢。”
“難怪輕車熟路的。”
“王爺,咱們今年和董大人一家一起守歲吧。”
“……董良給你什麼好處了?”
“董大人爲了您拖家帶口的到這荒山裡來,您就不動容嗎?”
“若是美人爲遠赴千里,自當動容的,可董良一個有妻有子的,是負擔,負擔。”
卿卿嘆一口氣,“王爺分明是怕連累了董大人,才一直拒他於千里之外。”
“隨卿卿怎麼去想,今年只想同卿卿一起。”
卿卿接收到他遞過來的挑釁目光,借喝茶來躲避視線。
霍遇見她這慌急的模樣,不禁聯想洞房當夜她的大膽,心頭冒出一個壞心思,既然她醉後模樣更可愛,倒不如讓她時常醉着。
“卿卿可還記得自己醉後的事?”
“記不大清楚……可是我酒後無德叫王爺笑話了?”
“不是。”他嘴角繃緊,儘量忍住笑意,“卿卿醉後太安靜了,有些悶。”
卿卿鬆了口氣,“那便好。”
年底,採石場臨近收工,勞作也繁忙了起來,董良日日守在採石場,忍着嚴寒,眼巴巴求霍遇能跟自己說句好聽的話。
朝中派來賑災的特使團恰好在今日來巡查,以謝覃爲首,在帳篷裡聽董良述職。
謝覃和董良也是同僚舊友,不解董良做法,但君子和而不同,只要是大鄴官員,不論派系何方,都是爲民爲國謀福的,目的相同,途經便也不重要了。
“謝兄,這幾日愚弟發覺這些勞役雖按例拿工錢,卻遠遠不足支撐生活,北邙山冬來時起大風,他們所得工錢尚不夠支撐溫飽,多的都拿來修繕住宅。有凍傷者,也不捨買藥。愚弟以爲他們雖是戴罪之身,可所犯卻非令人髮指的罪責,人性尚存,打入奴籍已是對他們最大的懲戒。既然是北邙山奴籍,那也是此處的一份子,陛下命謝兄來此處賑災,卻未直接言明這些勞役在賑災對象以外,既然都是受災者,不知謝兄可否上奏陛下抽出一小部分賑災銀爲他們修繕房屋,提供一些簡單的藥物?”
謝覃和董良的政見一向相同,此事即便董良不提,他也會想對策。
“此次賑災乃皇命直授,不由地方官員經手,無人敢剋扣賑災銀餉。錢餉倒是充足,只不過該如何來用得請示陛下,我這便回去書信陛下!陛下聖明,定支持此舉。依我之見,可先組織修繕集體房屋,修繕所用費用我可先行墊付,待得了陛下准許,再補上也不遲。”
董良和謝覃一拍即合,了卻一樁心事。謝覃先行離去,將肖仲乂等人留下繼續監察。
董良親手沏上一壺茶水招待肖仲乂,肖仲乂一個小小的廷尉府主簿突然被擢升爲賑災從使,出乎了不少人意料,就連他自己也不明白聖意,這些天不過按部就班地進行賑災事項,兢兢業業,卻也沒什麼特別的功績。
董良官至符節御史,全國送到陛下面前的奏表都經他之手,他是第一時間知曉聖意的人。且此外,董良的文章更是令他欽佩,正是董良五年前的一篇文章讓他有了入仕的念頭。
肖仲乂見董良不過比自己大個五歲出頭,對他煞是崇拜。若非都來了北邙山,他一輩子沒機會和董良共飲一一壺茶,更別說讓董良給自己斟茶。
“董……董……董大人,你你你……我我我自己來。”
董良道:“你是從使大人,下官只是個小小的工頭,既是秉行公事之時,自然是品階高者爲上。”
“董董董大人……折煞了!”
肖仲乂不安地端過茶杯,一口喝光,又顫巍巍還回茶杯,正襟危坐,如在夫子面前受教的學生。
“北邙山的奴役中有幾位前朝廷的老臣,改朝換代後原本已經銷聲匿跡,卻遭一些投靠大鄴的祁臣陷害,你是廷尉府出身,沒誰比你更熟讀大鄴律法。若你能用大鄴的律法還這些前祁遺臣清白,不知他們會對你感激涕零,只要是漢人都會記得你今日所做。”
“這不合規矩啊!”
“你是朝廷的主簿,有權查看地方卷宗。還需我多提點嗎?”
既然有權查看,便能找出疑點並上報廷尉立案,只要皇帝蓋了印,就能放手去搜查證據。
“小小小人明白了!”肖仲乂朝董良做了一個大大的揖,一經點通就迫不及待去找邊域卷宗。
眼看着肖仲乂屁股離開椅子,又礙於自己顏面重新坐下,雙手擱在膝上緊緊攥着,董良心道,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以上只是陛下的意思。既然入朝爲官,爲民謀事,豈能只按部就班的走?官居高位者,都得學會舉一反三。前朝舊臣的冤案重要,其它奴役的亦重要,不能因身份不同而差別相待,可明白了?”
“但凡是冤假錯案,決不能放過!身爲大鄴刑官,不允許任何一個清白之人蒙冤!韓非子云,賞罰不信,則禁令不行……董董董大人!”
肖仲乂還沒背完,董良早揮袖離去。
下午監工例常向他彙報進度,突然後腦勺一陣疼,董良礙着監工的面,不好表露疼痛,繼續面色平靜聽監工用夾帶着鄴話的口音彙報。沒多久,又一陣疼,這次力度比上次大多了,他實在忍不住捂住後腦勺被打的位置,憤怒地回頭。
霍遇右手掂着幾個碎石子慢悠悠走過來,摟住董良,“監工,我與董大人有點事要商量。”
監工驚恐於晉王惡名,平日裡甚至不敢看他一眼,就連平時結算工錢時都是發着抖的。此時霍遇一來,恨不得撒腿就跑。
董良臉色並不好,霍遇的手伸到他腦後揉了揉,“爺這正給右手做訓練呢,恢復的還成。”
董良腹誹,都百發百中了,什麼叫“還成?”
“交代你的事怎樣了?”
“那姓肖結巴的也太過迂腐,不知王爺看重他哪點了!”
“董大人也會說別人迂腐了?我倒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董大人以前的樣子,也是張口閉口孔孟,恨不得給自己臉上寫四個大字。”
“什麼字?”
“吾乃君子。”
“……”
“德性乃立人之本!”
“董大人以爲作爲人臣,是德性重要還是手腕更重要?”
“先爲人,後爲臣,自然德行在先,能力在後。”
董良以爲他又要和自己爭論一番,不料霍遇先走一步,蹲在一旁的石頭上,“既然如此,董大人何不追隨德才具備的太子,非在我眼前找不痛快呢?”
“你……我看你是有了嬌妻就忘了弟兄!”
“董大人和我相識多少載了?怎麼才知道我是個見色忘義之人?”
董良實在拿他這張嘴無可奈何,有時候被他數落極了,也想連行囊都不要了一走了之。
但正是因爲相識數載,才知道他來,霍遇未必歡迎,若是他走,霍遇定會傷心。
他在乎的太多也就擔負太多,所以只有裝作對萬事都毫不在乎,身上重擔纔會輕一些。
想到少年時的男兒志氣,董良不禁熱淚盈眶。淚未先流,鼻尖一陣瘙癢,他忍不住打出噴嚏,霍遇手裡纏着狗一把草放肆壞笑,董良氣到極點,也笑了出來。
都多少年過去了,他們一個是擁有赫赫戰功的將軍,一個是受人尊重的儒士,這打鬧方法竟還和少年時如出一轍。
“比起冤假錯案,當務之急仍是穩固山體。這等大規模的採石破壞山體結構,後患無窮,董大人若做好這件事,回去只怕得直接擢爲九卿。”
“那就等王爺給董某這個機會了。”
“董大人才德,爲一國之相也不在話下。”
董良知道霍遇不只是說說而已。
少年時他們也曾在一起迎風而談,那時霍遇立志要攻入中原,做最善戰的將軍,要他董良再不受家族長輩的打壓。
以前說的他都做到了,所以今日所說,他以後也會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