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王墓埋在深不見底的山林之中,墓室更在一段黑暗小徑伸出。
沿着臺階時上時下,近一個白天的路程,終穿過重重夾仄山洞陷入巨大黑暗空寂之中。
足足有一個練兵場那麼大的地方,只有正中央躺着一方石棺泛着幽幽冷光。
待火把照亮黑暗,方可見東西兩側兩座巨大編磬編鐘隔着石棺遙相呼應。
霍遇看向卿卿,卿卿不防和他目光對上,很快躲開霍遇注視,道:“……東海生百花,西荒正端陽。百花生時是二月十二,時值孟春,端陽節在孟夏之日,對照《禮記·月令》,孟春之月,律中太簇,孟夏之月,律中中呂。石棺靠底部的東西應各有隻玉槌,用玉槌同時敲鐘和磬的太簇、中呂之音,石棺便可開啓。”
這段話她若背文章一般脫口而出,卻又顯得太過板澀,霍遇衝她眯眼,“卿卿還真不是塊讀書的料,背得如此艱澀。”
卿卿氣惱,藉着火光瞪了他一眼。
“前往石棺取玉槌的時候不得腳步過重,很可能會觸發機關的。”
卿卿說罷,霍遇以探步子上前,卿卿只知道一步不慎萬劫不復,下意識拉住他手腕,“很危險的。”
他手腕骨節和冷鐵一般僵硬。
霍遇目光柔軟了下來,他回頭衝卿卿說:“我會注意的。”
孟柏年這時道,“我去取西側的。”
卿卿又勸說孟柏年:“柏年叔叔……”
孟柏年知道她要說什麼,率先打斷,“霍遇小兒作爲主將能身先士卒,我既是孟家人,也該以身表率。”
孟柏年由外場繞至西側,與霍遇隔空打個眼神示意,二人同時出發,其餘衆人屏息,瞪目凝視,不敢發聲,時間如同靜止。
霍遇與孟柏年幾乎沒有發出任何動靜,同時到達石棺雙側取到玉槌,再輕手輕腳返至鐘磬兩側,交換眼神,同時敲其鐘磬。
一時間,金石共鳴,鳴聲與四面石壁碰撞,宛若一首壯烈曲目。
正在這時,石棺又四面龍紋石片託舉而起,露出一個更加漆黑的洞口。
霍遇問:“可要下行?”
卿卿點頭。
這一次卻是卿卿走在最前面,人人都看得出她的急切,霍遇從侍衛手裡拿來火把,在她身後照亮路途。
沿着石階而下,是個巨大坑洞,場面甚爲壯觀。
坑洞四周都由石頭雕砌,石壁上所刻,是一個又一個人間場景。
十幾尊將軍石像有序排列在石坑中央,那正是孟家自巴蜀王以來所出的歷代名將。而周圍環繞着士兵石像,密密麻麻,真如大軍壓境。
卿卿幾乎是無睹眼前的障礙之物,跳下石坑,繞過一個個石像,似乎是一種本能,她找到了自己父親的石像。
霍遇與孟柏年跟上去,只見她跪在父親像前,將自己脖子上掛着的玉佩拿下來,放在石碑底座的缺口處,順力右旋,底座開了一道縫隙,向右推動石板,原來裡頭是個置物的匣子。
卿卿伸手取出裡頭僅放着的一卷竹簡。
霍遇不解,側頭問一旁的孟柏年,“何物讓她如此心切?”
“家書。”
簡短二字,從孟柏年口中說出更是短促有力。可就是這二字,盛着千斤之重,卿卿雙手顫抖,不敢打開竹簡。
那是她的父親,是給予她生命之人,是賜予她骨肉、血液的人。
亦是曾經最疼愛她之人。
孟柏年走上前,輕撫她發頂,“別怕,你爹在這兒陪着你呢。”
孟柏年見她仍然不敢打開,跪與她身側,替她打開竹簡。
小刀篆刻,字字清晰。
開頭第一句,便是“吾愛卿卿”。
“吾愛卿卿,今爲景召元年,爲父得族人厚愛,造像於蜀王墓下,將與祖宗聖賢共處一堂。然,爲父最以爲不安一事,是卿卿出世。爾母體弱,卿卿將爲吾與爾母唯一的幼兒,心有千言,百感交雜,萬語不足訴其中之一。爲父於行軍途中得知卿卿出世,初初女孩父親,手足無措,軍中左右上下皆來慶賀,爲父卻只擔憂,一雙握刀挽弓之手過於粗糙,卿卿或許不喜。爲父此時最慶幸事乃於卿卿前,有恆之、沉毅二子,長於卿卿,爲父難以顧家,長兄爲父,護卿卿喜樂成長。爲父思慮,卿卿若見此信,唯已是窈窕淑女,此時此刻,爲父仍未曾見過卿卿,卻已於腦中浮現卿卿成爲淑女模樣,定若爾母嬌美。爾母乃爲父一生所見無雙女子,卻不願卿卿類爾母。身懷此姓氏,難得自在,爲父註定將此生爲戰場束縛,未能體貼與爾母,爾母太過堅韌,爲父每每想起她,心頭酸澀,於她有愧!爲父亦將不能時常陪伴卿卿身側,此時已經懊惱,爲何不作尋常人家!然爲今之計,唯有驅逐胡虜、護我百姓,爲家人積福祉,令卿卿日後無憂、自在而活。所幸之事,恆之穩重、沉毅靈敏,足擔孟家家業,卿卿一生萬萬不用爲此姓氏憂慮、負責。生於孟家,是幸,亦乃不幸。爲父爲卿卿取名卿知,訴情爾母,卿卿乃爲吾夫婦寵兒,若有朝一日遇到難事,卿卿需銘記於心,爾先爲父母子嗣,次而爲孟姓子孫,願卿卿何時何地都隨心所欲、無牽無掛,除卻爾母,不可爲任何人事做出退讓。思及將於月底見到卿卿,爲父惶恐,望卿卿能夠喜愛父親、不嫌棄爲父一雙粗糙雙手。此時,恆之、沉毅定圍繞爾母膝下,逗弄爲父的親親女兒,爲父歸心似箭,盼與吾妻子團聚。景召元年,二月初九,於行軍西樑、月色疏時。”
卿卿覺得自己的腦海、心頭皆發麻,似乎這逐漸之上一個字都沒有落在她眼裡,卻整章刻印在心上。
她懷揣這份家書,起初呆滯,彷如被收了魂魄,突而,一聲悲涼哀泣,迴盪在這地下陰冷的石室中。
太涼了——這份竹簡太涼了,她捂在懷中,號啕痛哭。
這一刻她獨獨沉淪於一個單獨的天地中,愛怨希冀,都化作巨大悲愴,她的寂寥,沒人能干涉,無人敢打擾。
霍遇也是頭一次知道,眼淚能成江河。
他寧願遍地荒蕪、草木不生,大地乾涸,永遠不要有她的眼淚。
他好奇那封信中內容,卻不去追問。若自己也有個女兒,只怕恨不能將天底下所有的寶貝都獻上去。他不懂卿卿,卻懂她的父親,懂每個行軍之人。
不論將軍士兵,說上了戰場無牽無掛,都是違心之話。
殺伐之外,他們亦只是凡夫俗子。他想起死去的哈爾日,他還未曾見過自己剛剛出世的兒子,他想起死去的郝軍醫,相繼送走了自己的兒子、孫子,他想起霍騁,小小年紀親眼目睹父親死於戰場之上,他想起汲冉、馮康,那些兄弟爲專心打仗,至今不敢成家,不敢向心愛的姑娘開口。
他想起自己,是這一雙手害那個可憐的姑娘家破人亡,害她只能在此處,跪在父親石像前哭到暈厥。
是這一雙手,送走自己的袍澤弟兄,是這一雙手,趕走那個牽掛他心神的姑娘。
那些年自己在戰場上搏功名,每一次遠去,驕傲的霍煊在他轉身時候偷偷淚流,他的父親送他三十里地,不肯歸去。
走得人義無反顧,自以爲是建功立業,保家衛國,做大英雄,揚名立萬。誰又曾回頭看到留在原地的人,放肆着的淚水、故作欣慰,都是不捨。
戰爭最令人無奈是,他是加害者,亦是受害者。
卿卿的父親以身殉職,留得百世英名,庇護了他的家族臣民、而受他所庇護之人,都會庇護他的女兒。
霍遇不認同他的做法,在這一刻,終於理解。
若是他,也希望不止由自己一個人去保護那個堅強地令人心疼的女孩兒。
地陵之下不知時辰,所有人都疲累,霍遇便下令在此休息。
他拿從地上帶來的果子糖遞給卿卿,她懷揣着那份竹簡,望着頂層雕刻的戰爭畫像,淚盈於睫。
“霍遇,你寫過家書嗎?我聽人說,每個上戰場的人,都會寫一封遺書給家人。”
“不曾,就算必須死在戰場上,爺也得是最後一個死的。”
“王爺真是冷血之人。”
“是啊,年紀尚小時開懷踏入戰場,只爲尋一條新奇的路,本王從沒想過做英雄聖人,功名雖能傳百世,命只有一條,權衡之下,本王還是以爲性命最重要。就算能偷生一刻,那也是自己賺了,管他史冊怎麼寫。”
“我原本想在這裡殺了王爺,現在不想了。”
他側目凝視,他雖早已猜到,卻不想她自己會先坦白。只見那兩道眉又擰在一處,喑啞的聲音從她嗓子裡溢出,“要乾乾淨淨地活着……可是那麼難。”
“此次能進巴蜀王墓,得到那傳聞裡的兵陣圖,回朝廷,你便是一等一的功臣。由皇帝的嘉賞,有你們家門客的暗中庇佑,你還有你哥哥,還有薛時安,你會過着令天下人豔羨的日子。”
他有些羨慕那些死去的人,與其說不想死,更是不敢死。他若命隕戰場,已無人爲他流淚懷念。
亡人已逝,不遺這人世間半點風起雲涌。來時匆匆,去世空空。
未亡人卻一生若碎浪擊石,滿身瘡痍,卻無人看見、無人在意、無人撫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