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出兵渡江,此次是孤軍深入,志在一擊即中。
他動身時,卿卿本不想去送行,孟九卻非去不可,無人照看孟九,她不得不去。霍遇向孟柏年交接完軍中事務,正要乘舟歸去,便望見一輛質樸的馬車,孟九正在前面跑着。
霍遇朝孟柏年拱手作揖:“孟九便先交給孟大哥照看了。”
說罷,竟等也不等就渡江離去。
卿卿沒見着人,不知自己心裡到底是個什麼滋味,像有一股子氣卻撒不出來。回到軍營,孟巒已經操練結束,她被孟巒抓了個正着,孟巒問道:“這麼早去何處了?”
卿卿指着孟九:“遛狗去了。”
“霍遇的惡犬,怎是你在照看?”
“孟九不是惡犬,孟九,你自己說是不是。”
聽完卿卿的指令,孟九衝着孟巒乖巧的叫了兩聲。
孟巒皮笑肉不笑:“你若喜歡狗找人給你抓只溫和的。”
“我只是……幫他照看。”卿卿失去了底氣,分明是霍遇的狗,卻總由她照看,按理是說不過去。
“薛時安那小子就拋下你自己走了?”
“他沒有拋下我的……是我……”她越話聲音越小,“是我的錯。”
“這混小子真是淨欺負你這蠢丫頭。”
卿卿朝孟巒吐了吐舌,“哥哥心裡我就是個蠢材。”
孟巒見她調皮模樣,倒也笑出聲來,“當蠢材好,無憂無慮。”
蠢一點,少些心眼,煩憂便也少了。
三天後江對岸傳來訊號,霍遇已經成功打入對岸,孟巒下令向對岸輸入兵力,由孟柏年領頭,源源不斷的鄴兵涌入烏蘭江南岸,一場大戰已然在江對岸打開,太子與赫連昌也加入了戰事之中。
卿卿數着日子,已有半月,還不見半點好消息傳過來,她擔憂地去找孟巒,卻見孟巒對着樹下一朵枯花失神。
她前去問:“哥哥,柏年叔叔那裡可有了消息?”
“一切接在預料之內……卿卿,你看,咱們家是不是也有這種花?”
“我不大記得了……”她那時年紀太小,只記得家鄉每年春上開滿百花,羣蝶環繞,至於那些細節從未注意過。
“娘栽種過,以前我偷剪了花枝去送人,被娘發現,還得誣陷是大哥所摘。”
“哥哥,打完這仗我們就能回家了麼?”
“嗯……打完仗,便要回家了。”
“叔父的仇了結了……是否只剩晉王一人了?”
“如何對付他爲兄自有計算,你不必操憂。”
“這裡的秋天雖然花會枯萎,葉子卻仍是綠的。北邙山一入秋,便是遍野紅楓。”
她在北邙山度過了人生中最漫長的年頭,有着最深刻的記憶。
一說起秋天,便只能想起北邙山。
不知他們瑞安城的秋意是否也是正濃時?
“哥哥,晉王他犯下許多過錯,還請不要輕易放過他……留他條活路,讓他贖罪。”
“置人於死地簡單,留活路卻不易,以霍遇秉性,若留他活路,必有絕地反擊之時,卿卿,他的活路便是我們的死路。”
“不會的……晉王他並非那樣的人。”
在這一刻,她竟然信任起了他,就連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也許是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知道他的貪心所在,也知道他的決心鎖在,見過他的脆弱,也見過他的執着。
“若是旁人,會用死來折磨他的敵人,可晉王不會……他會爬到最高的位置,讓他的仇人根本沒法觸碰到他,從此死心。”
“卿卿竟會替他說起話。”孟巒諷刺笑道。
“他不是一個心中只有私利的人,但凡對他或對他要做的事有用的,他會放下身份去討好……他……有時可真像個小人。”想起他風光的時候,再對比落魄的時候,卿卿在孟巒的眼皮底下笑了出來。
想來真是奇怪,霍遇那人,會有人恨他,有人怨他,卻從無人討厭他。
所有人對他都是愛憎分明的,一如他對這世間的態度。
“明明是個小人,我們孟家滿門卻都是他的手下敗將,不很奇怪麼?”孟巒無心去深究自己妹妹對霍遇的那些情仇,只是心中有禍,明明只是個小人,怎讓他並不生厭?
“當年我和霍遇在斷魂坡對峙,戰場被封閉,援兵無法進入,兩軍都已崩潰,我原以爲就算是我敗了,他也不算得勝……誰知他安好地活到至今?他徹底贏了。這次也是……若非他事先參透巴蜀王陵的機密,率先佔下三個重鎮,這場仗不會如此順利。”
“哥哥的意思是,他守下白柯子鎮的決策並非錯誤?”
“白柯子鎮地形雖不出衆,卻是整個西南的戰略重心所在,沒有足夠的經驗和敏銳的洞察力,是無法發現的,我也是仗打了一半才發現的。”
卿卿眼裡閃爍水光,“如此一來,哈爾日和郝軍醫他們便不是白白犧牲的。”
她迫不及待想讓霍遇知道這個消息,這一路相互扶持走過來,雖有都不是心甘情願,她卻知道他內心的愧疚。他醉後曾說過,不論戰爭的結果如何,都換不回他弟兄的命。那些兄弟的死是他心頭一道疤,傷口癒合,疤痕卻還在。
這消息至少能讓他少疼上一些的。
孟巒雙手背在身後,聲音懶散道,“命運真是不公,天降將才,卻降到了一個卑鄙小人的身上。”
九月中旬,江對岸取得大捷,孟束不堪失敗,在主帥帳中吞金自盡,餘下舊部在前祁太子遺孤的帶領下,重振旗鼓,又開始新的一輪鏖戰。
結束了孟束的性命,孟柏年乘舟回北岸。
入目仍是青山綠水,他卻是自由之身,能夠真正暢遊在天地間,不帶仇,不帶恨,光明而行。
孟氏兄妹爲他接風,擺宴暢飲。
第一杯酒敬孟氏亡者,第二杯酒敬將門先烈,第三杯酒敬未亡人。
孟柏年眼含淚水欣慰道:“就算只剩一個人,也撐得起孟家,何況咱們現在是三個人。”
“大鄴的皇帝已經答應將瑞安歸還,此役我與叔父爲鄴軍助陣,爲他霍家的統治賺足聲譽,當能換百年安穩。我們孟家功在戰場,業卻遍佈各行,即便不靠打仗依舊能恢復門楣。”孟巒道。
孟柏年道:“當年你爹常與我說你不及你大哥十分之一二的沉穩,你爹知道今日你的模樣,定很欣慰。”
“讓父親白髮人送黑髮人,是沉毅不孝。”
孟巒是鐵血男兒,不似卿卿姑娘家提及雙親便眼眶溼潤,他天生欠了點情感,而未能與父親並肩作戰到最後的遺憾,卻支撐了他這些年的一切謀算。
他散佈了巴蜀王陵兵陣圖可鎮西南的謠言,令孟束和大鄴皇帝都坐立不安,誇大那兵陣圖的作用,令世人皆以爲得兵陣圖便得天下,再慫恿太子建立武功,主動請纓,而送霍遇上戰場,則是最重要的一步棋。
他想方設法將那巴蜀王陵的圖藏在霍遇身上,次次被他完美避過,不料竟是靠卿卿完成這一步棋,利用皇后與成王對霍遇的憎恨陷害他與宮妃通姦,令皇帝看到那張圖,離間他們父子關係,逼霍遇上戰場。
借仇敵之手手刃仇敵,他的每一步都沒有缺憾,回頭來看,太過一帆風順的算計也是種遺憾。
卿卿不勝酒力,未能陪他們暢飲到天亮,夜深了便回房睡去。
孟巒痛飲一碗酒,道:“替鄴人攻打江山,是沉毅不忠……縱是不忠不孝,卻也都是情有可原……沉毅無能,沒能護好卿卿,此生都不能原諒自己。”
“人各有命……卿卿她歷了許多苦難仍豁達開朗,是她獨有的福分。她不是小女孩了,她有自己的選擇,我們這些長輩能給她最大的寵愛便是尊重她的決定。”
“真是……我們孟家怎麼就生了這個麼蠢丫頭,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她的心意,就她自己看不透。這時當慶幸爹孃離開的早,不必爲這丫頭再費心。”
“能早走的人……誰又知道不是種福分呢?”
卿卿回了屋,原本酒力上頭雙眼困頓,孟九在耳邊叫了兩聲她便不困了。已是夜深,外面月明星稀,萬籟俱寂,她抱住孟九的脖子,一陣哭泣。
“孟九,我回瑞安了,就得和你分開了。”
孟九似聽懂了一樣,輕叫了聲。
“我真想留你在我身邊……可你是王爺的狗,你那麼離不開他,他不會把你給我的。”
“孟九,如果我去了別的地方,你也會像等王爺那樣等着我嗎?”
孟九乾脆地叫了兩聲,卿卿在孟九頂頭的毛髮裡一頓亂親,“孟九真像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都被王爺殺了……他們死在北邙山下,連屍骨都沒有……如今我過上了好日子,也要和你分開了……孟九啊,我好孤獨……”
孟九的嗅覺是犬中佼佼者,怎能聞不到卿卿身上的酒味?
不同於霍遇那燻人的酒味,她身上的酒味都是乾乾淨淨的,孟九喜歡她,即便她有時兇惡,卻有着自己最喜愛的氣味。
她真喝大了,趴在孟九背上嚎啕大哭,孟九背部的毛全都被她的眼淚打溼了。
“我不能嫁給時安,我食言了,我對不起時安……是我對不起時安……”
孟九靜靜聽她訴說,是不是發出一聲低咽安慰她。
“我是個罪人……我對不起那些死去的人。”她的眼淚是開了閘的流水,源源不斷,哭到烏蘭江氾濫。
孟九不知道她說什麼,卻感受得到她的悲傷,她的痛苦。
孟九耳邊突然傳來一串熟悉的腳步聲,還有熟悉的氣味,它揚聲高叫,那人卻遲遲沒有進來,孟九知道主人的意思,閉了嘴,繼續聽卿卿傾訴。
屋外聆聽之人眉間高聳起山川,這是積攢了多少傷心吶?真怕她有一日被自己的眼淚淹死,卻又想沉溺在她的眼淚當中。
她與他同是擁有着強烈求生慾望的人,脾氣也如出一轍,卻是截然不同的人。
花開並蒂,卻是一株向陰,一株向陽。
他擅長將所有罪責推向別人身上,她卻默默將過錯都攬到自己身上。
天地這麼大,北邙山到烏蘭江,她不曾對不起任何人,是他們,共同將她推向命運洪流之中。
他真是恨極了這個不會認命的小姑娘,也愛極了她從不認命的固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