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不知自己抱着孟九哭了一頓後是怎麼睡着的,她只記得自己哭了大半夜,可醒後去照鏡子,卻並未發覺眼睛是預料中的腫痛。
孟九也不知道哪裡去了,她匆匆出屋去找,枯葉紛飛,溼冷的風刺骨,她尋便軍營沒尋到孟九,正不知所措時,一聲響亮的犬吠在身後響起,她回頭,見霍遇牽着孟九站在軍營門口,懸着的心才放了下來。
霍遇鬆了牽繩,孟九便朝她奔跑了過來。
孟九見她是一陣開心地亂叫,等孟九不叫了,霍遇才走上前重新牽回孟九道:“孟束的已死,該送你回瑞安了。”
卿卿苦笑:“若非王爺,我早回去了。”
“瑞安秋色是一絕景,如今回去,正趕上河塘豐收的時候,此時捕撈出的魚切成魚膾,最是味美。這個時候回去,剛剛好。”
霍遇與卿卿回瑞安城,孟巒自然得反對,孟柏年及時站出來與他們同往,這才得了孟巒的同意。
一路北上,大多是閒裕時光,遊蕩在湖光山色間的歸家心思,與來時的急迫截然不同。
日光和煦,是個狩獵的好日子,臨近山野,野物出沒,孟柏年背上弓箭領頭上前,率先射中一隻山雞,其它士兵紛紛拿起弓箭射向林間野物。
霍遇在馬背上回頭向卿卿挑眉笑着:“今個兒有口福了。”
隨後他望着林中的豐收景象,默默失神。
若他右手尚能挽弓,仍是最好的弓箭手。
卿卿駕馬上前,與他並肩,“這一仗毀了王爺的右手,王爺不怨我麼?”
“本王走到今日,靠的是腦,況且好歹是個王爺,還輪不到自己動手。”
“王爺,我哥哥他說……白柯子鎮沒有白守,王爺當初沒有做錯。”
“卿卿可是在安慰本王?我很欣慰。”
“只是告知實情罷了,我哥哥還說,你是個好將領。”
“那卿卿呢?在卿卿心中本王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和她之間隔了太多仇與怨,卻又太熟悉彼此,卿卿一時間竟說不上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說他是個暴虐之人,卻對孟九一隻犬獸呵護備至,說他是個陰險小人,他卻確實有着雄才大略,說他無情,他卻爲弟兄兩肋插刀。
“我心中……王爺是個壞人。”
顯然這不是個令人滿意的答案,霍遇竟直接離去,孟九跟了上去,霍遇卻停在一棵樹下,單手伸向樹枝便躍了上去,他翻身坐在樹上,孟九前蹄扣着樹幹,後腳遁地,卻怎麼都爬不上去,模樣滑稽。
霍遇隨手摺根樹枝,扔向孟九,嘲諷道:“你若能上來,爺的名字倒着寫。”
卿卿見他連孟九都不放過,又好氣又好笑,她突然想到了霍煊曾與她說過自己家中的胞弟,說他是族中最淘氣的少年。
如今看來,這份少年意氣始終未曾褪去。
霍遇在樹上衝她挑眉一笑,笑中彷彿可見他的少年模樣。
他最得意之時,卻正是她家破人亡的時候。
他用呢喃自語的口氣,卻是卿卿在樹下清晰可聞的音量道:“爺當你是心尖上的人,你卻只當爺是個壞人。”
他向來字正腔圓,少有含糊的話語,這幾個字自然是落在卿卿耳中了。
他這樣直白地說出來,卿卿並不意外,霍遇倒有些摸不透,“你不驚訝麼?”
她仰頭看着霍遇:“沒什麼可驚訝的,王爺也說過,我容色動人,日日在一起,動情是難免的事。”
她把他的厚臉皮學了個十成,只是萬萬沒想到他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翹起二郎腿悠然道:“愛慕本王的女子能以千百來計算,卿卿你三生有幸,佔得我心中的位置。”
卿卿被他的話惹笑。
她一笑,百花失色。
霍遇彷彿看到了北邙山最燦爛的那朵山花,樸真無暇,是再多的好景色也無法替代的。
他從樹上躍下來,與卿卿間只隔着一個孟九,他將孟九踹到一旁,與卿卿間再無隔閡。
“爺恨不得挖了你的眼,叫你無法再對別人笑。”
卿卿曾聽過前朝有人割下自己愛妾舌頭烹煮而食的故事,霍遇亦是瘋狂之人,她唯恐霍遇真挖了自己的眼睛。
這話他說過可不止一次。
他的炙熱有如一團烈火,她不過是脆弱的草木,稍稍靠近,就會被燃成灰燼。
她察覺自己比以前更怕他了。
那時最差的結果不過是身體的凌辱,而現在,一切都是未知的。她寧願沒有西南相互依偎的那段日子,寧願只是單純地恨他。
瑞安城門外,是她闊別多年的故土。
當年抱着襁褓中的霍珏,像牲口一樣被拉往北邙山的場景,近如昨日,恍如隔世。
站在暌違多年的故土之上,才知自己之前預想過的每種情緒都是徒勞。
闊別八載的家鄉,已經成了在悲喜之間來去的模糊影子。
城門的牌匾嶄新,護城河清澈如故,彷彿那場鮮血淋漓的戰爭從沒發生過。街上叫賣的商販仍是熟悉的鄉音,每條巷道的記憶都刻印在了她的心裡。
瑞安城被霍遇佔據多年,連同孟府也成了他的私宅,門前榕樹樹幹上還有卿卿幼年刻上去的字,掃地的奴僕卻已經換了新面孔。
這是她的家,卻沒有一個家人。
霍遇知道自己對她犯下過的罪孽,此時只能安靜跟在她身後,隨她走過她記憶中的路程。
他自從在永安有了王府後便鮮少回瑞安,這宅子也交給了山上寺廟裡的和尚定時打理,儘管未染塵埃,仍顯得蕭條。
孟柏年亦是渾身不適,直到回到他在東北角的房屋內,也並未有回家的實感,這感覺更像在夢中,隨時都會醒來。
霍遇夜間煩悶,去庭前散步,卻碰到卿卿孟柏年在月下襬了壺酒,幾碟小菜,絮絮碎語。
他躲在假山後面,只聽卿卿道:“回了家,卻沒了家人,算什麼回家……”
瑞安、北邙山,那些陪伴過她的人,都已成黃土之下的枯骨。
孟柏年痛飲一杯:“終於還是回來了……”
黎明升起,卿卿陪着孟柏年一大早出門,來到城東巷道里一家不起眼的藥鋪中。
孟柏年還記得那些年少日子裡,每每在外面受了傷,就會在這家藥鋪門前守着,兩眼盼着郎中的小女兒能看到他的傷,對他有半分憐惜。
他望穿了秋水,終於盼得與她定下姻親,她卻身在深閨,只是聽由父母安排接納這份婚事,甚至他的名字,她未必知道。
藥鋪裡頭有了動靜,一道窄小的門緩緩打開,孟柏年扭頭便走,卿卿在他身後問道:“柏年叔叔不想見她麼?”
“這麼多年了,她怕是早已嫁爲人妻,再見已是不相識,何必再見。”
當年瑞安城死了近三分之一的人,但因是戰亂年代,藥材稀缺,這些郎中和藥鋪老闆才倖免於難。
都八年了,少女早該成爲人母。
白郎中家的鋪子雖偏僻,門面也小,生意卻十分火熱,天剛亮,來排隊看病的人已經站滿小巷。
藥鋪夥計將熱粥分發給等待看病的患者,他走到孟柏年身前,舀了碗粥遞過去:“天冷了,喝完熱粥驅寒。”
孟柏年愣了一愣,“不必了,我不是來看病的。”
說罷,他便扭頭走了。
孟柏年的心情卿卿似懂非懂,這讓她十分煩悶。霍遇經過,見她坐在亭子裡往池塘中扔石子,牽着孟九走了上去,孟九叫了一聲,喚卿卿回頭。
卿卿轉過身來,孟九便撲了上來。
“卿卿莫總是愁眉苦臉,這樣老得快。”
卿卿眼底露出疲態,無心和霍遇去爭什麼,論口舌之快,誰又爭得過他?
“卿卿在想些什麼?”
“小時候時安常常陪我在這裡扔石子。”
“那本王這就請他來,叫他陪你扔石子。”
卿卿聽罷,將手心裡所有的石子扔進水裡,冷寂的水面漣漪擴散,驚了魚兒。
“卿卿,當初你告訴本王霍煊嫁入你家,本王很惱怒你。”
“王爺當繼續惱怒我纔是。”
“本王對你時時惱怒,又處處無可奈何。當初帶你去西南,真是個錯誤。”
“王爺做的錯事又何止這一兩件?”
他上前捧住那張日思夜想的臉,拇指撫平她眉間的褶皺,“雖做了許多錯事,本王卻只後悔當初在北邙山射向你的那一箭。”
卿卿不信自己的耳朵,以爲聽錯,他這……莫不是在道歉?
“卿卿很感激王爺那一箭。”
若沒有那一箭,她仍不過是被他圈養在身邊的玩物。
“爺後悔了,不該讓卿卿疼的。”
卿卿不知該怎麼回答他,只能發出苦澀的笑,“我恨死王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