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經常跪着的人突然站起來會令人不知所措,而一個習慣站着的人突然跪下來也同樣令人驚愕。
卿卿的心裡是震驚的。
他囂張跋扈,他驕傲自負。他曾像高山向她傾倒,曾像巨浪向她襲來,即便是後來終於逃脫他的日子裡,他也是不散的陰雲攏積她夢中。
他會脫掉她的衣服,卻什麼都不做,只是笑着嫌她長得矮。可原來當他跪倒之時也是這麼矮,他可會看起來這麼可憐,這麼弱小。
北邙山的日與夜都在記憶裡模糊了,她不再是那個悽楚可憐的女奴,他也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爺。
原來就算仇人匍匐在腳下哀聲苦求,也並不能叫她心情愉悅半分。
他越是可憐,越讓她想到那些受傷害的日子。
罷了,北邙山的風一吹,舊事也都散了。
卿卿挪開匕首,低聲道:“你活着,我們才能走出去。”
說罷她割開捆他雙手的繩子,摻扶着他躲向門後,而後將手上燭臺向遠處一扔,迅速火勢蔓延,她驚呼一聲,門外侍衛見到火勢,飛速去打水滅火。
卿卿趁機攜着霍遇逃出軍營,向東跑去。
他也知道這是逃命的時機,不因身上的傷而拖卿卿後腿,反倒比她跑得還快,跑了半天跑到牆角之下,卿卿已是嬌喘連連。
牆外一聲狗吠中氣十足,卿卿輕巧躍上牆頭,一隻手臂拉住她腳脖子。
低頭,是那個狼狽男人輕挑的眼:“我右手傷了,攀不上去。”
卿卿一腳踹開他的手:“底下有個洞,孟九特地給你挖的,自己爬出去。”
“你叫爺爬狗洞?”
“不願意爬,那請晉王殿下去孟束老賊身邊痛哭流淚去。”
她翻過牆,去牆那邊與孟九匯合。
沒多久,霍遇果然從狗洞裡爬出來了。
孟九高興地吠叫兩聲,卿卿解了牽在大榕樹樹下的驢子過來,“沒想到這頭驢能救我們的命。”
霍遇明白她的意思。她在邀他和自己乘驢歸去!
“等等,卿卿……”
逃命關頭,還有什麼可等的?卿卿惡狠狠瞪他一眼,那廝果真是個識時務的,立馬改口,“孟姑娘,可否扶我一把。”
她帶着疑心上前,霍遇將右肘搭在她肩上,借力站穩。
他左手解開襠繩,三兩下褲子落地,扶着老二衝向狗洞洞口,尿柱高灑。
卿卿羞紅了臉,“你要不要臉了!”
她就算失了清白身,也是少女妙齡,只見過霍珏尿尿,這無恥之徒,流亡之際竟叫她看着下作東西?
“命都快沒了,臉還是先不要了。”
霍遇困難地踩蹬上驢背,卿卿隨後也翻上驢背,孟九引路,帶着驢子奔離此地。
夜風呼嘯,穿破霍遇潰爛的皮膚,他咬着牙,一聲不吭。
軍營裡一片亂哄哄的聲音在他腦海裡揮之不去,隨着驢步顛簸,血肉淋漓的背撞上一塊柔軟胸脯,不知爲什麼有點涼,卻也有點溫暖。
那些嘈雜的聲音突然都沒了。
連同戰場上那些不分敵我的吶喊、那些血肉飛濺,在他腦海裡都只剩一片空,他感受到了久違的平靜。
此夜喧雜,此心卻終得寧靜。
不知逃了多久,也不知去向何方,他們來到了一個不知名的村落裡。卿卿搖了搖霍遇的肩膀,“霍遇,霍遇?”
他沒有任何反應,孟九在驢子周圍來回跳、來回叫,卿卿拼命搖着他的肩頭,“霍遇,醒一醒!”
沒有迴應。
卿卿跳下驢背,見他雙目緊閉,肩頭微顫,稍稍抖了抖,便前傾倒在驢背上。
孟九急得亂竄,卿卿安撫:“我們帶他去找大夫!”
天才剛亮,村子裡的醫館剛剛開門,李大夫還沒睡醒,就被老婆一腳踹下牀去開門做生意。
他心裡偷偷罵了聲“惡婆娘”,揉着睡眼去開門。
這一開門,外頭站着一位姑娘,一條狗,還有一頭驢。
“大夫求您救救我叔叔!”
李大夫看向驢背上的男兒,說是頭傷了的黑熊他也信,總之已經沒了人形。
卿卿扶霍遇下來,李大夫見這姑娘實在太瘦弱,扛起一個大男人實在是吃力,他上前將那男子放到自己背上,揹他去內室。
李大夫正要把他躺平放在牀上,卿卿喊道:“不要!他背上有傷。”
李大夫一聽,聞到濃重的血鏽味道,他把男子翻過,使他趴在牀上,他一把掀開他背後衣物,隨後吸口冷氣,發出膽寒的驚歎,這男子後背一塊皮竟被人生生剝落了!
他皺眉躊躇,若說一聲沒得治,打發走了就什麼事都沒了。
但他是行醫者,第一天在醫館當學徒,學的就醫者仁心。
殺人容易救人難吶。
“還有他的右手……也有傷。”
“姑娘放心,皮肉沒了還能再長……應該……能救的。”
“那……需要多少銀錢?”
李大夫正發愁,他也沒治過外地人的病啊,村裡人一般都是小病不用醫,大病醫不好,因此他這醫館開了多年營業慘淡,一家老小都靠家裡那幾畝地爲生。惡婆娘常常罵他,沒錢還學人家樂善好施。
“我身上沒有現銀,但是那頭驢我可以賣了,我也會做繡活……我的狗它會捕獵的!我還認得一些藥物,會採藥!”
孟九聽到卿卿提了自己的名字,衝李大夫“汪”了一聲。
李大夫差點嚇得魂飛魄散。
那頭驢子宰了倒能讓他家吃一個冬季呢。
“你把那頭驢留下吧。你叔叔……我不一定醫得好。”
惡婆娘知道又罵他做賠本生意了。
他正爲這男子身上的傷發愁,後院傳來一聲尖銳叫響,“李恕你個王八羔子你把老孃的簪子放哪去了?”
這一叫聲把卿卿都攝住了。
李大夫看了眼卿卿,心道自己不能在外人面前丟了臉面,牟足勇氣衝裡頭人喊道:“嚷嚷什麼!看病呢!”
院子裡總算寂靜了。
可不過片刻,醫堂門被踹開,李娘子雙手叉腰走過來朝着李大夫屁股上就是一腳:“你不去地裡幹活,在這給死人看什麼病呢?”
李大夫氣息明顯弱了一截:“娘子,還有氣呢,沒死呢。”
李娘子上挑的一雙吊稍眼睨着卿卿,眼裡怒色淡了下來,“喲,哪來這麼俊的小娘子。”
卿卿聽這李娘子的口音和李郎中並不是同一地方的人。
“我是帶我叔叔來看病的。我叔叔是個死賭鬼,賭輸了還不上人家銀子,叫賭館的人……給抽筋扒皮了。”
“這樣的叔叔,你要他做何用!”李娘子憤怒道。
“我家裡就剩叔叔和一隻狗了……我們原本是挑擔子的商販,叔叔說這裡有大生意,誰知道……要是叔叔有什麼事,我就回不了家了。”
“小娘子何處人也?”
“我家住瑞安縣。”
“娘子!”李大夫高興道,“你遇到老鄉啦!”
李娘子白眼翻到天上,“用你提醒?”
“呀,真是好俊俏的狗兒!”李娘子這才注意到卿卿身後的孟九,蹲下招呼。
孟九所見的人都是像李郎中一樣懼怕它的,哪有這種湊近來的,它向着卿卿身後躲去。
卿卿忙把孟九揪到前面來:“孟九,快跟李娘子問候。”
孟九蔫蔫地叫了聲。
“小娘子,你這狗兒看着威武,還挺內向的吶。哎呀你快跟我進去坐坐,吃些茶點,你家狗兒肯定也累壞了,你叔叔就交給這沒用男人去治吧,你別看他慫,醫術倒還不錯。”
卿卿已經兩夜未眠了,她生怕自己再強撐下去也會倒下,便應了李娘子的邀請。
李娘子從屋裡抱出來兩歲大的兒子,卿卿見那小孩兒生得圓溜溜一雙黑眼睛,可愛極了,讓她想到霍珏小時候。
李娘子把兒子抱到腿上,和卿卿閒聊了起來。
小兒子一雙眼盯着孟九,一動也不動。
卿卿也注意到了,她伸手捏捏小傢伙圓嘟嘟的臉蛋,“想不想騎大狗?”
小男孩兒高興地點着頭,“騎大馬,騎大馬!娘我要騎大馬!”
李娘子朝兒子臉上使勁親一口,“我兒子真出息!”
孟九嘴裡骨頭還沒嚼完,就被卿卿勒令給這小屁孩當馬騎。
小屁孩咯咯直笑,看到李娘子的笑臉,卿卿鬆了口氣。
李郎中給霍遇的背清理了一下,敷上草藥,纏上繃帶。
如他所說,皮肉傷事小,傷了筋骨事大。
他怕他身上那大大小小的傷口發炎感染,先給他處理了小傷,最後纔對着他斷了筋骨的右手發愁。
這隻手傷得太重,只怕不是骨折,而是骨頭碎了。
得知他廢了右手,卿卿沒有惋惜,也沒有什麼喜悅。
她只是想起呼延徹曾說,赫連遇是草原上最好的弓箭手。
原來都是前塵舊事了。
李郎中以爲她是傷心,又勸道,“是在下醫術不精,若能遇到醫術高明的大夫,興許能爲你叔叔接骨回去。”
“他的右手,是徹底好不了了麼?”
“姑娘若信得過我……我給試着幫他正骨復位,且骨頭是可以自己生長的,只是瞧你叔叔這隻手上的繭,怕是個武人,往後是不能擡舉重物了。”
“大夫您就放手去做吧……後果如何,我擔着。”
“接骨時的痛楚那可是非人能承擔,我只怕你叔叔骨頭還沒接好就疼死過去了。”
“他不怕疼的。”
他自滿於自己一身武藝,尤其他一手好箭法,若毀了右手,往後如何拉弓射箭?
只是要正骨,還得爭得當事人同意,待霍遇醒來,李大夫詢問了他的意見。
其實他有點犯怵。
一個人身上這麼多傷都能挺過來,就知道不是個一般人,果然可他一睜眼,目光對上自己就害怕了。
何以一個人身負重傷,還能有這樣堅毅的眼神?
“我……從前雖也爲人接骨,但都是些輕微錯位的傷……未必醫得好先生……這過程可能無比疼痛……”
“能治好這手,你叫爺給你做牛做馬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