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這些日子被迫跟着孟巒學習機械機構,他畫的那些圖紙複雜,更有許多部分時孟家獨有標記,沒有一本書中可以查得到。
孟家先祖以機械製造出名,代代都有善造機關者。孟家的孩子三歲時就會拆卸組裝機構複雜的弓弩,卿卿雖沒有孟巒的天賦,但去組建一些簡單的機構是沒有問題的。
只是她多年不曾接觸,對複雜的圖紙心生牴觸,需硬着頭皮才能學到孟巒的皮毛。
孟巒也不願逼她學這些東西,只是他們家只剩他們二人,這些東西總需要人傳承。誰不想自家的妹妹每日繡花打馬,過千金小姐的日子?可這世道,偏偏就容不下一個天真簡單的女子。
孟家人對軍械方面的事有天生的敏感,卿卿幼年受足薰陶,重拾不久就入了門道。機關設計一方面耗腦力,另一方面卻是打發時光的好法子。
孟巒驗收卿卿這幾日的學習成果,滿意地點頭道:“捨得下功夫了,照這樣堅持一年,是強過孟束家裡那幾個草包了。”
他話裡有話,有意無意要要和孟束做攀比。
“南邵王陵所藏兵陣圖一直是我們孟家用來牽制南疆之物,那是孟家祖輩心血,只獻明君,萬萬不能落入孟束那等小人之手。”
卿卿咬着嘴脣,良久才下定決心道:“可王陵的鑰匙……已被霍遇毀了。”
“呵,那機關是你二哥親手所制,要鑰匙做什麼?”
孟巒話說到這一步,卿卿就知道他已經有了計劃。他們兄妹二人,到如今除了彼此,已經沒什麼可失去的了。
“當日我與霍遇對峙於斷魂坡,孟束任中營指導督軍,趙珺司軍需調度使,孟束因記恨我奪他兒子立功機會,勾結趙珺,斷我後備,我孤軍困於斷魂坡整整十四天,霍遇炸斷山路,援軍無法前行,父親眼睜睜看我兵敗。瑞安城破城當日,父親因愧對百姓自縊城門前,孟束故意傳出父親是死於霍遇手下的消息,誘導我家門百餘人自盡。祁宣帝荒淫無道,聽信奸佞之言,引外寇入關,我孟氏用滿門性命給他收拾爛攤子,寧王因父親不肯與其爲伍而懷恨在心,於我孟氏滅門之後誣陷我一門通敵叛國,我孟家百餘人被冠以奸佞罪名……還有……”他翻開手中一本機構圖,裡面夾着一張摺疊起來的紙,打開紙面上寫滿人名,其中有些名字被硃砂色的筆跡劃去,“除了霍遇,這些人,皆是我孟家的仇人。”
看到趙珺的名字也用硃砂劃去,卿卿猜出了,劃去名字的都是已經付出代價之人。
聯想洛川畫舫一案,正是由消香坊生事的。
“原來洛川畫舫之事是哥哥策劃。”
他合上名單,放回書頁夾層中。
“這些人,死千次萬次都不足惜。”
“哥哥想怎麼做?”
“孟束和寧王在西南扶持祁宣帝的傻兒子做傀儡皇帝,這些年集結南疆各部落,主力兵可達三十萬。而大鄴善打山林戰的也不過三十萬人。南疆地形易守難攻,若無兵陣圖,大鄴就算傾全部兵力,也不過落得兩敗俱傷。一旦南疆戰事觸發,霍遇因一時意氣而毀掉兵陣圖藏圖之地的鑰匙,可當謀逆論罪。”
卿卿倒吸一口涼氣。
她只以爲自己這些年在北邙山受盡了苦,孟巒卻一個人揹負了全家人的仇,他未嘗比自己好過。
知道了孟巒的計劃,卿卿開始更加認真地看書。她此生已經不想嫁人了,孟家的命運就是她的命運,她要竭盡自己權利去幫助哥哥,讓世間還他們瑞安孟家一個公道。
十月初,永安府的天氣開始轉涼,護城河畔的秋菊成簇開放,一年四季各有各的光景。
卿卿八年來第一次在有秋色的地方生活。
連翹邀她出去賞花,她沒有興致。提筆,除了封函上“木徹親啓”四字,再想不出有什麼可以寫的。於是她把永安府的秋色描摹了一遍,這信寄到燕然山,也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萬幸這是個太平年間,送出的書信都有歸宿,有着落。
她剛剛學字時父兄駐紮關外,每日都要寄出一封信,後來他們回家,才知道他們早就換了駐紮地,只是戰亂災荒中消息停滯流通,家書抵萬金,富貴人家尚且如此,更別說那些勞苦貧民。
連翹幫她寄完信,回來後盯着卿卿,欲言又止。
卿卿擡頭:“你老看着我做什麼?”
“小姐……不給先生也寫封信嗎?”
卿卿險些快要忘了薛時安了。就像她在戰俘營裡等他的消息,等着等着,就忘了自己在等什麼了。
“不寫。”
“小姐還在和先生賭氣嗎?”
“沒有這一回事。”要她給薛時安寫信,總有些奇怪。這些日子都是連翹給他報平安的,卿卿嘴上說自己不氣,卻提都不肯提他,更別說寫信給他。
“先生……小姐就體諒體諒他,他這人和銅臭打交道慣了,哪裡懂姑娘家的心思?從前也是,路上見到什麼好的,只要他覺得是姑娘需要的都買下來。前年過年,因夏嬤嬤收拾雜物,看到幾個粗布做成的布偶,以爲是哪個下人帶來的,就給扔了,先生他氣得辭了因夏嬤嬤,又親自去收雜物的人那裡找來了幾個布偶。一定是那時候先生還過着窮苦的日子,沒錢給小姐買別的……”
見卿卿眉間蹙起,連翹接着說道:“這些年他憑自己的想象給小姐買的那些個物件,堆了一整個屋子,小姐是沒有見到的。人人叫他一聲先生,其實他和奴婢也就是同歲呢,永安府裡這個年紀的公子,哪個不在肆意人生?他將自己困在那個位置上,不許別人親近,好不容易他願意親近小姐,你又一把將他給推開。”
卿卿已經不是北邙山那個懵懂無知的少女了,連翹的言下之意她都明白。
可許多事,不是隻憑意願的。
在北邙山被霍遇欺辱後,她就發誓過,只要讓她活着,她便不會再讓人欺負、欺瞞去。
呼延徹的拒絕讓她永遠是去了遠離中原紛雜的機會,她最後那點期望,也在薛時安的隱瞞中消耗殆盡了。
以前以爲離開北邙山就是海闊天空,原來離開北邙山,萬事纔到了開頭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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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棠和霍遇因婚事,不得已在宮中碰面。
皇后這次對霍遇的婚事極爲盡心。霍遇已經二十五了,自他上個妻子死後他一直沒有續絃,已經有人開始說是皇后不上心。段皇后實在聽不得這些話,她自己這些年苦心經營賢后形象可不能因他一個皇子毀了。
今日宮裡不止霍遇謝雲棠來了,太子和太子妃、成王和成王妃以及其他幾個皇子都齊聚了。
謝雲棠一席嫣紅色宮裝,同霍遇走在一起,二人耀眼奪目,又是各懷鬼胎,在人前,默契十足扮演出相敬如賓的模樣。
段皇后將幾個太子妃和幾個王妃都召在身邊,左握住太子妃的手,右牽謝雲棠的手:“往後你們妯娌間要和睦相處,雲棠,你有不熟悉的事就問問你這幾個嫂嫂,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千萬別誰跟誰客氣。”
謝雲棠和氣地笑道“母后說得極是,以後還得多勞煩各位嫂嫂呢。”
段氏又說了一通子嗣的事,成年皇子就霍遇一人沒有子嗣了,謝雲棠任重道遠。
謝雲棠面上裝着羞赧,心裡卻想,霍遇這般縱慾卻仍沒有子嗣的消息,恐怕是不行的。
自古以來,孩子都是女人能給男人最大的禮物,她竟然想,如果能在這時懷上那人的孩子,他是不是就不捨得自己嫁給別人了?
席間,她望着這裡的一個個人,皇后、成王,甚至太子,孟巒到底算計了他們多少?
她盼望着他事成那天,只要孟家恢復聲望,他能光明正大的用自己原本的身份活着,她會義無反顧嫁給他。
謝雲棠覺得自己也真是下賤。
她從小就看不上身邊圍着的那些男子,她謝雲棠是非英雄不嫁的。可偏偏迷戀上了一個亂葬崗裡撿回來,身份不明的男人。她先是想着,只要知道他的身份,哪怕他是販夫走卒她都喜歡,後來又想,就算他沒有身份,只要能和他有未來,她仍喜歡他。
到了如今,知道了他的身份,也知道了他心中的大計,他不是一個自己改染指的人,她仍是喜歡。
有了他,看別的男子都不順眼。就是這金碧輝煌的皇宮,也覺得俗氣。
“七弟和郡主大婚在即,五哥敬你們一杯。”
成王端起酒杯,隔空敬向霍遇。
霍遇知道他是特意在皇帝面前做樣子的,本來想要揭穿,但聽到皇帝咳嗽了幾聲,再看他那皇帝老爹,確實老了,一年不見,兩鬢全白了。
當了皇帝就是老得快,看在他這麼可憐的份上,他就不和成王計較了。
知子莫若父,皇帝並沒有因爲成王所負責的祭祀上出現了刺客就爲難成王,霍遇就知道成王在永安府不論怎麼折騰都沒戲了。
皇帝召他回京,只是因爲想讓兒女全在身邊養老,而不是真正重用他。他犯了錯也不鞭策,有功照賞,無非是爲了以後好給他封個藩王。
家宴散後,皇帝單獨召見霍遇。
霍遇自回京以後一直是閒散狀態,以他官職,連上朝的必要都沒有。
皇帝指着案几上一堆奏疏:“你看看。”
“言官彈劾兒臣之言兒臣已有耳聞,不必再看。”
“那彈劾你的摺子你看也看不完。”皇帝無可奈何,自己拿起那最上層的信封,扔到霍遇肩上:“你十四叔的密函。”
霍遇彎腰撿起密函,看完眉頭一皺,“這老小子怎麼淨想着找事?”
“那是你十四叔!”
十四王慶山王驍勇善戰,四年前被派去鎮守西南,與孟束一家隔江而治。
“他的請戰書你已經看過了,朕問你,以我大鄴現在的百萬雄兵去攻西南,勝算幾何?”
“十四叔掛帥,兒臣任先鋒,不過三成。”
“混賬!還未開戰,怎可喪自己志氣!”
“西南多湍流大江,高山密林。我大鄴騎兵根本無法挺近。”
“若得大將軍兵陣圖相助呢?”
“兒臣曾詢問過孟三姑娘,她並不知何爲兵陣圖,兒臣斗膽猜想,這所謂兵陣圖,是否只是孟家用來迷惑世人的一個幌子……”
“朕也只是一提,剛打完匈奴,不宜再爲打仗勞民傷財。眼下你的婚事當屬要緊,武烈祠修繕也要抓緊,明年一月是孟大將軍忌日,朕打算興師動衆一回,親自去拜祭。”
“父皇若想讓百姓信服,未必親自前去。”
“呵呵呵……”皇帝苦笑三聲,笑他的兒子還是太年輕,“等你到了爹這個年紀,就知道不是每件事都需要目的……遙想當年,我和孟將軍、軍臣單于把酒論江山時,你還是襁褓嬰孩。”
英雄要麼一個個死去,要麼一個個老去。可惜霍遇體會不到他父親想起當年的心情。
“孟家那女兒……你若是喜歡,等和雲棠成親後過些個時日,尋個好聽的理由娶進門吧。”
“是。”
提起卿卿,霍遇的臉上並沒有特別的神色。皇帝沒有看到他想看到的東西,欣慰之餘,頗有些失望。
大丈夫不該沉迷於色,但孟家千百年的基業,無人不會心動,若能聯姻,所獲民間讚譽則至少抵他二十年勤政。
“正好交給你一件事,查一查當年是誰把孟尚的女兒打入奴籍的,通通不得放過。莫說她是孟家的人,將咱們珏兒照顧得這麼好,就該賞。珏兒嚷着要姑姑,你便把她找來,陪陪珏兒吧。”
卿卿以女奴的身份被押往北邙山,其實已經是最好的一條路。
皇帝也是入主中原,真正開始掌政時纔對孟家的態度才改觀的。
中原的大家族,根基不在官職多少,不在家業有多大,而是在於千百年來的積澱。孟家如一棵千年老樹,底下是盤根錯節的人物。
孟家之功業,不止在軍中,從軍政到律法,皆有孟家人的功績。
孟家最無堅不摧的,是於人心的駕馭。
若無法取代孟家在中原百姓心中的地位,不如利用這一點。
孟家只剩一孤女,給她翻天的本領,她也激不起浪花。
皇帝身邊的掌事太監肖躍領來霍珏,霍珏見霍遇也在,先是給皇帝和霍遇行禮,然後一頭撲進皇帝懷裡,“祖父,你真的要姑姑進宮陪我嗎?”
皇帝道:“你這臭小子,竟偷聽朕講話,該當何罪?”
雖然看似在責罰,語氣和麪容早已堆滿笑意。
若說宮裡誰最受寵,還當屬這小世子了。
“父皇,珏兒已經八歲,您對他的寵愛需有剋制。”霍遇提醒。
皇帝嗔他一眼,而後抱霍珏在膝上,對霍遇道:“你煊姐兒十歲的時候父皇還給她當馬騎呢。”
提起霍煊,霍遇手纂成拳。
他十五時不懂霍煊爲何要對一個祁人男子,甚至是有可能成爲仇敵的人死心塌地,二十五歲時依然不懂。
出宮的路上,秋風蕭瑟,永安府的秋天也這般寒涼。
他還未熟悉永安府的氣候,宮裡對他來說依舊陌生。
當年入關,他抱着再也回不去的勇氣,一路殺向南。中原浮華萬里,金銀綢緞,玉器沒人,一時也曾迷過眼。
浮華是霧,終會散開。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王公貴胄,一生拼搏掙扎,其實所求無非是一個屬於自己的地方。
有時候看得到,得不到,更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