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俘營的南面有堵土造的牆,牆底有個狗洞,是戰俘營唯一沒有看守的“路”。卿卿先是扮作農婦,掩過路上巡邏士兵的耳目,然後爬狗洞潛入戰俘營,在勞動場找到佟伯。
佟伯見到她一身狼狽,也是驚詫:“你怎麼弄成這樣子了?”
卿卿顧不得其它,她把木蘭的狀況複述給佟伯聽,佟伯思索一陣,道:“我未曾望聞問切,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麼病。聽你這描述,似是水鼓……卿卿,你可是惹上了麻煩?”
“有得治麼?”
“若是在別的地方,還有些緩解病症的可能,但這是何地啊……我還有些止疼的藥丸,你拿去吧。”
卿卿得了藥,照原路返回,她一路躲避官兵,回到西面,已經天黑。
一來一回弄得她筋疲力竭,回到屋前腿已經癱軟,推開門,卻見一片漆黑,她剛想出聲喊叫,已經來不及了。
卿卿知道自己這是被綁架了,她的手腳被捆,嘴巴被封,無法呼救,只能用一雙眼瞪着綁她的男人。
女子道:“阿哥,卿卿姑娘好心救我們,你怎能恩將仇報!”
呼延徹拿抹布擦着匕首刀刃,刀刃寒光凜凜,擦完匕首,將其插回刀刃,呼延徹走近卿卿,卿卿以爲他要宰了自己,不斷掙扎,卻見呼延徹抱拳道:“姑娘對不住!但我妻子的命危在旦夕……只要她和麟兒能平安出關,我呼延徹再提頭向你謝罪!”
卿卿不知道自己和他們出關的聯繫是什麼,也不知道孟九是不是被他宰了煮成肉湯,她只知道出關路途艱苦,自己一個健康的人都快被顛死在路上了,何況木蘭一個病秧子。
呼延徹在外駕馬車,木蘭在馬車內偷偷替卿卿解了身上的繩子。
卿卿沒好氣道:“你們這麼做,和賊匪有什麼區別?”
木蘭不在乎她說什麼,哄着麟兒睡着,才問:“姑娘可是晉王霍遇身邊的人?”
卿卿仔細一想,他們一家放着好好的驛道不走,偏要從西面的險境離開,也許就是爲了躲避什麼人。
“你認得他?”
“我曾是王爺身邊伺候的……阿哥與我形容了姑娘和那隻狗的樣子,起初我只憑姑娘和孟九在一起,不大能確信姑娘認得王爺……阿哥說,姑娘脖子上帶着個玉墜,我能摸一摸嗎?”
她所指是上次霍遇強行讓卿卿帶上的。
卿卿從脖子裡把玉佩掏出來,引着木蘭的手撫上玉佩。
木蘭摩挲着那玉的輪廓,道:“這是大妃從一個高僧那裡給王爺求來的,王爺竟將她送給了姑娘。”
卿卿問道:“這很珍貴嗎?”
“這是大妃求給王爺的護身符,姑娘說呢?”
卿卿默然一陣,木蘭細細講述了自己和晉王的關係。
原來木蘭曾是霍遇身邊的丫鬟,後來木蘭被馬賊擄走,途中爲匈奴人呼延徹所救,她和呼延徹情愫漸生,但奈何鄴人和匈奴勢同水火,天下注定沒他們容身之處。後來霍遇娶了妻,木蘭被派去照顧霍遇的新婦,新婦病逝,木蘭被人污衊下毒毒害霍遇的妻子,被處以極刑,呼延徹在刑場救下木蘭,二人開始了亡命天涯的日子。
不必說,那是一段極辛苦的日子,但二人從不後悔。
“你們日子都這樣了,爲何還要生個孩子?”
木蘭無力地牽起嘴角,笑道:“姑娘,女人總要生孩子的……對女人來說,最幸福的事就是給自己心愛的人生個孩子……你以後就懂了。”
呼延徹雖然做了混蛋的事,但卿卿卻不怎麼怪他,反倒見他每次安慰木蘭,覺得他是個很可靠的男人。
比她所識的所有男人都可靠。
比起父親爲守衛國家而未能在母親重病時常伴身邊,比起大哥因與霍煊的家人爲敵而不願意見霍煊,比起霍遇任人毒害自己的妻子,呼延徹簡直是天下一頂一的好男人。
他很高,又很瘦,背脊微佝僂,有時看着他抱着木蘭的身影在風裡顫抖,卿卿會以爲他其實在啜泣。
夜間他們在破廟裡落腳,麟兒要去找母親,被卿卿一把抱走。
呼延徹看着妻子安詳的睡顏,低聲啜泣,過了一陣又聽到小孩和女子的哭聲。
麟兒想母親想得痛哭,卿卿也想自己的母親。
哭聲驚到呼延徹,呼延徹給木蘭蓋上自己的外套,去廟裡內間尋卿卿和兒子。
“姑娘爲何哭得這般傷心?”
卿卿委屈極了,不知自己爲何好端端從一個大家千金淪落到這種地步,可她沒有人可責怪,要怪只能怪命運無常,至於這命運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誰也說不清。
她啜泣道:“我當日千不該萬不該給你們開門,你們凍死在外頭關我何事?”
呼延徹自知理虧,賠罪道:“我也別無他路……”
卿卿見他堂堂八尺男兒,卻把腰身彎着,頭低垂,似犯了天大的錯,還是心軟了。
“罷了,我也只是可憐你兒子……我給你的藥也救不了她的命……”
呼延徹和木蘭都沒錯,錯只錯在貧賤的身份。
卿卿道:“你還是多想條出路。我只是一個奴隸,你們想挾持我逼他放行,興許他的箭會先對準我。”
“在下會用自己的命護姑娘周全。”
“嗤……你連自己的命都護不住,我不信你的話。”
卿卿嘴上是這樣說,但對上呼延徹的目光,她卻動搖了。
他的身軀很單薄,已經無法抵禦北邙山的大風,但他站在那裡,就似高山一座,無堅不摧。
卿卿苦澀道:“我的命是我自己的,不勞煩別人牽掛。”
卿卿有一張很難讓人忘記的面容,但呼延徹卻不大能記起她那張臉的模樣。比起她的容貌,她身上有更吸引人的東西。
那是一種介乎於宿命之外的悲涼,她似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可她的眼神、身影又都烙下這個地方的烙印。
離邙關的路途越近,他們越緊張,彷彿邙關是一道生門,邙關另一頭是活路,而這一頭則是死路。
卿卿不解,爲何木蘭和呼延徹之間隔着民族的仇恨還能相愛,竟然還生了一個孩子。
“我是將死之人……我的阿哥和麟兒卻還有很多路要走,若我走不出邙關……還請姑娘,無論如何都要勸阿哥帶麟兒出關!”
卿卿想到自己的母親和嫂子,眼裡含淚,她道:“我真不懂你們這些女人,自己都成這個樣子了,還擔心別人。”
若母親去前,對她和父兄少些關心,她也會更寬慰。
“不是因女人生來如此……而是……我愛着阿哥和麟兒,所以他們遠比我自己還要重要……”
卿卿抹去淚,果決道:“你的男人你自己勸,我什麼都幫不了。”
“姑娘若肯幫我這個忙,我可用一個秘密與姑娘交換。”
卿卿發誓,自己對霍遇那些勞什子秘密絕不感興趣,她只好奇木蘭所說的“秘密”二字。
卿卿受了木蘭的秘密,便是必須得幫她。
儘管如此,她還是狠心道:“你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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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蘭終究沒能解決完這些事,她甚至不曾活着靠近邙關,木麟小小年紀只以爲母親是睡着了,只在夜裡發餓的時候纔會哭着喊着要母親。呼延徹讓卿卿照顧木麟,自己揹着木蘭未涼的屍體不知去了何處。
等他回來,卿卿也快瘋了。
她把四處的東西都一股腦地扔向呼延徹:“快管管你兒子,憑什麼讓他在我面前鬧!”
呼延徹擡起眼皮,對麟兒道:“麟兒,過來。”
木麟一向怕他父親,呼延徹一張口呼喚,他哭也不敢哭。
卿卿才發現木蘭的屍體不見了。
“你妻子呢?”
“她的骨灰已經出了關。”
木麟不懂他們在說什麼,只是父親回來,終於有了依靠,他趴在呼延徹肩上,抽着氣問:“姆姆呢?”
麟兒的詢問是壓死這個男人的最後一根稻草,他渾身的發痛,悽然倒地,埋頭痛哭了起來。
他的哭和卿卿麟兒的哭都不一樣,無聲無息,只有顫動的背影。
卿卿平時覺得他的肩寬似山海,如今只覺得他好像比自己還要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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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讓卿卿回到了母親去世那夜,她跑去城門,等不到父兄的身影,所有人勸她節哀,她那時哪知道節哀的意思?只有霍煊抱着她,叫她想哭就哭出來,但那時她已經哭不出來了。
遲來的痛苦與悔恨疊加,她不知自己到底再替誰悲哀。
後半夜呼延徹勒令麟兒睡着,卿卿走到他身邊道:“你振作些,麟兒已經沒了母親了。”
“出關。”
“出關後你又要去哪呢……”
“回木那塔的草原……希望能趕到春天回去,帶麟兒見見草原。“
“我也未曾見過草原。”卿卿垂下眼,“我父親未能來得及帶我去草原,你一定要帶着麟兒去草原啊……”
“我昨日聽姑娘哼過一隻曲兒,曾途經瑞安城也聽過此調,不知姑娘和瑞安孟家是何關係?”
“同姓罷了……孟家滿門忠烈,我哪裡配與他們相提並論。”她的語氣很明顯是不想提這個話題。
卿卿從前覺得自己可憐,後來又覺得藍藍可憐,見到麟兒,又覺得麟兒更可憐些。
她遇到的這些人,除了霍遇都是可憐人。
口糧稀疏,呼延徹把自己的食物省下來留給卿卿和麟兒,其實麟兒年紀小胃口也小,吃不了多少,食物都落在了卿卿這裡。
卿卿把乾糧砸向呼延徹的後腦勺:“你已將我害成這樣,我也不需要你好心。”
“我也只能做這些。”
卿卿看他一副心如死灰的模樣,欲言又止。
她這時無法開口讓呼延徹帶自己出關,若要他冒這個險,則是至他與麟兒生死於不顧。
可她若回去,會被霍遇折磨死的。
茫茫人世間,她卻要把性命依附給一個相識三天的人,真是荒謬。可她這十四年間,也是一路荒謬過來的。
邙關邊防重重,一張通關文牒貴比千萬黃金,而在鄴境內的漢人匈奴人,並無獲取通牒的資格。
卿卿未曾出過關,對着一切覺得新鮮又好奇,只覺得呼延徹既然要帶妻兒出關,他就一定出的去。
聽木蘭說過,他們是一路從蜀地過來的,卿卿相信他能將他們帶到關口,也能帶他們出關。
他們在一間廢棄的獵戶家中落腳,食糧所剩無幾,呼延徹把木麟從背上放下來,領到卿卿的腳下:“勞煩姑娘幫我照看麟兒,我出去尋些食物。”
卿卿道:“你別走遠,這附近有許多鄴人士兵埋伏着……仔細他們把你當成出逃的戰俘射殺。也別太晚回來,晚上山裡有狼,我可對付不過。”
他拿起牆上掛着的生鏽弓箭,掛在背上就要出發,卿卿望過去,他的背影仍舊那麼落寞,彷彿這一走便不會再回來。
“呼延徹,你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