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正住在過去卿卿和孟九住過的茅屋裡,門窗透風,冬天根本無法禦寒,卿卿是靠着和孟九取暖才熬過那個冬天,如今風一吹孟九就瑟瑟發抖,卿卿便夜夜都抱着孟九。
她過慣了艱苦日子,對這樣的環境倒無怨言,只是有些怨恨霍遇,他一個七尺男兒,怎麼也不曉得修繕一下這屋子,讓孟九少受些苦。
霍遇既未主動和她搭話,她也絲毫不想和他說話,便自己找來木材和鐵錘,將窗戶封嚴實。
有人照顧孟九,霍遇白天便仍舊去山崖下采石,深夜才歸。
二人一狗只有一張單牀,霍遇自覺讓出牀的位置。
卿卿未曾見過這樣的霍遇,即便是哈爾日他們犧牲後,他也不會這樣死寂。她試圖在他眼裡找出以前的神采,只看到一團迷霧。
卿卿夜裡煮了湯餅,孟九隻能吮些湯水來喝,卿卿也察覺到了這並不是什麼小病,天一亮她便去鎮上請大夫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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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還未入門,霍遇橫在門檻的位置,一臉不耐煩:“哪來的滾哪去。”
“你……”
大夫不知他身份,還要和他理論,霍遇伸出左手朝他肩上退了把就把大夫推在了地上。
卿卿趕忙上去扶大夫,“他脾性不好,您千萬不要動怒。”
大夫不是菩薩心腸,再說那菩薩生氣了也得發火,白眉大夫甩手道:“你這病老夫不給看了!”
卿卿眼看着大夫離開,跟上去挽留,霍遇長臂伸到她腰前攔住,“沒用的。”
他一開口,就流露除了深深的倦意。
“看過多少大夫了,都說沒救了。”
他語氣平靜,靜成一潭不會再起波瀾的死水。
“王爺……你在嚇唬我,是不是?”
“若非是真沒救了,薛時安也不願將卿卿送過來,卿卿說是不是?”
“不是的……孟九隻是病了,大夫開了藥會好的。”
卿卿知道霍遇不是個誠實的人,他總是把事情說得誇張,她不信霍遇的話,趁他不在時又偷偷帶孟九去看了大夫。
去看大夫的途中她還存着零星僥倖,霍遇所言並不屬實,可大夫的診斷卻直接給孟九定了判詞。
回程路上,孟九趴在她膝上一動不動,她才發現孟九其實這麼柔軟單薄。
孟九無聲嗚咽,卿卿已是哭過一回,說不出任何話來。
那大夫所說與霍遇所言一致,都說沒救了,還說長痛不如短痛。
“孟九,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孟九這次沒有像往常一樣來回答她,卿卿不甘心,又問了一次。
孟九隻是睜着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目光裡淚光閃爍。
孟九照舊是什麼都無法入口,而且半夜時還會發出痛苦嗚咽,卿卿不知該怎麼是好,只能在黑暗裡將它抱得更緊,忽而燭火升起,照明茅屋,霍遇立在牀前,一手舉着燭臺。
他的身影投在牆上,壓下黑沉沉一片。
“卿卿,我真是恨你。”
若非她的出現,他現在會過上另一種人生,必定比此時得意風光,他的弟兄、孟九依舊平安在他身側。
彷彿她的到來是爲了讓他變得一無所有,叫他怎能不恨?
卿卿也悔恨了,若有今日,她寧願不曾和孟九留下深厚情誼,她寧願不曾認識過孟九。
霍遇將所有鬱氣都歸結於她,他最狼狽的樣子也給她看過了,不在意在她面前露出更加不堪的一面。
卿卿被他扼着喉嚨扯拽到屋外,北邙山的冬天非尋常嚴寒,冷風吹來像是鋒利的釘子被釘如骨頭裡,她在風裡發抖,四下沒有一點溫暖可尋覓。
“滾回你的瑞安城,別再出現在爺的面前了。”
卿卿被他扔在地上,染了一身塵土,可論起性子倔,她也是各種翹楚,他趕她走,她也不留,惡狠狠瞪着他道:“卿卿願王爺死在北邙山下,往後都莫再幹擾於我。”
丟下這句話,她竟真徒步離開。
霍遇並不去追,他是真的疲憊,沒法邁開步子。那些死在戰場上的靈魂,想一個個沉重的枷鎖將他銬在北邙山下這間破屋中,移不開半步,太沉重了。
回屋,孟九無力地喘息着,一雙剔透的眼睛直盯着他,如同拷問一般,問他爲何要踏入戰場?爲何製造了人間的修羅場。
半晌不見卿卿回來,孟九拖着衰病的身軀來到門前,直直望着外面等着她。北邙山的大雪毫無預兆,說下就下,天冷了,霍遇在孟九身側添了把柴火,“別等了,她不會回來的。”
只有他知道她是多麼固執的女子,她能憑決心將他從鬼門關來回來,也能憑決心殺死他。
“孟九啊……”他用沉啞的嗓子低聲說,“別怕,爺陪着你。”
北邙山的冬天除了寒冷空無一物,一如如今的他,滿身上下只剩痛苦,格外清晰。
卿卿原本是不懼怕北邙山的黑夜的,她在這裡長大,熟悉這裡的每個角落。
北邙山四野悽惶,四周回望,沒有任何燈火。
她越往前走,腳步越沉,彷彿被那些死在這裡的魂魄桎住腳踝,難以輕鬆前行。
她裹緊了身上的狐裘,逆着風往回走,漸漸眼前出現一點光亮,遙如天邊星子。
她記得郝軍醫說過,王爺愛熱鬧,怕寂寞。
可北邙山的天地間只剩病怏怏的孟九陪着他。她加快步子,迎着風跑了回去。
孟九等到天黑,仍不願回屋去,霍遇沒轍,便開着房門讓它等着。
卿卿見到孟九可憐兮兮看着自己的模樣,她恨死了自己,她不該和霍遇賭氣離去的。她上前抱住孟九,安慰道:“我不走的。”
霍遇癱臥在牀,側過頭用他一貫嘲諷的語氣問:“要走的時候不是很有決心麼?”
“雪封了山路,走不到鎮上。”
卿卿現在能夠輕而易舉地抱起孟九,她脫下帶着寒氣的棉襖,將孟九抱到牀側,對霍遇道:“王爺您讓個位兒。”
“拖卿卿的福,爺現在無爵一身輕。”
他挪開身子,將暖熱了的地方騰出讓給孟九,孟九一上牀,就沒了卿卿的位置。
“等天晴了就走吧,這裡容不下太多人。”
這裡明明只有他和她。
卿卿撫了撫孟九前額,笑了笑,“乖孟九,睡吧。”
孟九等她消耗了太多精力,實在疲乏,閉眼就沉睡了過去。
霍遇不願讓出牀上的位置,卿卿只能自己拿來牀褥鋪在地上。這條件雖艱苦了些,她卻也能熬得過去,西南的日子並不比現在好多少。
她走了整整一天,自己也累了,一靠着枕頭就睡着了,因太困了,一夜無夢安眠。她醒來時,人卻是在牀上,孟九趴在她身旁圓溜溜的眼四處逡巡。
霍遇不知去了何處,她煮了粟米粥餵給孟九,孟九舔舐了幾口便再也不吃,快入夜時霍遇才帶着一身風雪歸來。
“你去何處了?”
霍遇竟然無視於她,自己脫了大氅躺到牀上,沒過一陣呼嚕聲就想起,卿卿嘆了口氣,替他將大氅掛起來,回身時纔看見桌上放着的兩幅藥。
孟九如今連湯水都無法下嚥,別說是藥湯了,這藥顯然不是給孟九買的。
所以他早出晚歸,只是去買藥?卿卿覺得不可思議,可他已經睡着了,什麼也問不出。她跟孟九說了會兒話,便吹了燈,睡在地鋪上。
深山之中沒有打更人,不知時辰,卿卿睜眼,透過窗戶,望見天上只有一顆孤零零的星星,卻仍發出細小的光芒。
不知何時,她又睡在了牀上,牀鋪溫熱,一點也不冷。她支起身子看向牀下,霍遇也並不睡在地鋪上。
他不在屋中,卿卿踩了鞋,出門尋他。
霍遇就在不遠處的樹下,他只着單衣在樹下劈柴。
月下出現她的影子,霍遇放下斧子,站了起來,面對着卿卿,用黑不見底的眸子望着她,良久道:“我饒不了孟巒的。”
“你仍沒有半點悔意嗎?”
“有了悔意又能如何?有了悔意,你孟家的人,北邙山的人,就能活過來?”
“你……真是冥頑不靈!”
“卿卿,本性難移。若重來一次,爺依舊會這麼做。”
“王爺就不能放過別人,也放過自己麼?”
他畫地爲牢,把自己關在裡面,固執地不願走出去。
卿卿打從心底裡生出一股升騰的恨意,她以爲如今這個懲罰對他而言實在是太輕了。
霍遇看着卿卿目光如炬,輕笑,“爺給卿卿寫了十幾封信,卿卿爲何現在纔來?若非萬不得已,爺又怎會去求薛時安?”
“你……你說什麼?”莫說他的信,她在瑞安的日子裡就連霍遇的名字也鮮少聽到了。
看到卿卿的反應,霍遇也明白了,那些信根本沒有寄到她手中。
“孟九一入冬就病了,大夫都說沒救了,不如早點讓它安樂而去,少痛苦些時候。爺總想它見到你,或許能走得圓滿一點,如今它也見到了你,也該結束痛苦。也會親手送走它,在這之前,你回去吧。”
“非得……非得親手送走孟九嗎?”
“大夫許久之前就給了藥,添在水裡餵它,會少很多的痛苦。”
卿卿咬着下脣忍住痛苦,兩三滴淚已經沿着臉頰滑落而下。她無法抑制傷心,只能試着擁雙手遮面,掩住哭相,在霍遇面前看起來體面一些。
霍遇直愣愣地看着她哭泣,他知道自己此刻應當上前抱住她,給她個依靠,卻固執地不肯,他卑鄙地想——就讓她也嚐嚐這痛苦無依的滋味。
“卿卿哭起來的樣子……還真是一如既往地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