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失蹤的三天裡,共辦成兩件大事,一是改了巴蜀王墓入口處的機關,二是將一批流民趕往豹子林,拖延了太子入蜀都的時間。
他將自己身上的紋身拓下來,揉了一番又燒了一角,再腳踩兩下滅了火,找了個許府小廝叫他裝作是無意撿到這圖再獻給赫連昌。
赫連昌肯定不會放棄巴蜀王墓裡的藏圖,任何一個領兵打仗的人都不會放過。
烏蘭江流經之地,魚米豐沛,是他們這些以遊牧爲生民族的嚮往之地。
孟束攜劉沆南下時更給這地方帶來了許多人口,包括許多前朝名士大儒,皆舉族遷往烏蘭江南岸。
大鄴的皇帝想要坐穩江山,以正統之名開創基業,必得先得民心,欲得民心,先得士族支持。
霍遇不願打這場仗,因爲他有信心能耗到西南自供不足時自取滅亡,皇帝急着打這場仗,是想在有生之年名正言順坐擁河山。
政治和軍事的矛盾自古以來就有,霍遇雖不想打,但既上沙場,就只有一個目標——勝。
秦嶺和烏蘭江天險爲西南一帶提供天然屏障,就算是前祁國力最盛時期也沒能完全統治西南,傳聞那張兵陣圖中記載了詳細的西南地勢,何處流水何處峻崖何處瘴林,何處該守何處可攻,這些一一詳細記錄,甚至針對地勢所進行排兵佈陣的策略都有記載,可謂是兵家寶藏。
霍遇對這圖興致卻並不高,他更樂意看各方豪傑爲爭一幅誰也沒見過的軍事圖而紛爭不止。
赫連昌若能得道開墓的鑰匙,是不會按兵不動的。
打仗最緊要是同心同德,一致對外,寧得孤單兵,不求二心將。但顯然,赫連昌是想他去前線送死,自己坐享其成。
赫連昌是此戰的最高統帥,只有先幹掉他,霍遇才能安心率兵。
至於那圖,戰後再取不遲。
霍遇的計劃並不瞞着卿卿,卿卿從沒聽過這樣大膽的想法,對他一時間又怕又有幾分敬意。
兵不厭詐,小人長壽。
她不解的是霍遇爲何不先去尋圖。
霍遇自然不會直接說是怕她們孟家人有詐,“就算現在得了圖,研究起來也得三兩個月,再加之分配適合的兵種去實地攻守,怎麼也得個半年。這裡是人家的地盤,烏蘭江流經之地魚米豐沛,軍糧自給自足,我們可耗不起。”
“這道理也不難,可大司馬就不懂麼?”
“我們大鄴自古便是遊牧民族,遊牧民族打仗,鐵蹄所到之處便是安身之處,糧食女人應有盡有,從沒愁過軍餉,但在中原打仗不同,肥沃的土地可養一方人,糧食自給自足可養強軍,赫連昌沒怎麼和中原人打過,不知道中原打持久戰的根本是比誰糧餉和軍隊組織。”
霍遇打仗的道理都是在一次次的教訓中總結出來的,而此番隔着烏蘭江,水戰是他們罪不熟悉的,若被敵方引入江側,只怕會被殺個片甲不留。
霍遇始料不及是,前鋒的霍胤部隊在懷霞坡遇了埋伏,全軍覆沒,霍胤被巨石砸中雙腿,被幾個親信擡到最近的樂陵鎮避難。
霍遇大怒,舉劍直劈了眼前桌案。
霍騁道:“江漢王手下的徐總兵說江漢王是收到了王爺的軍函從而從南道轉移,這才路遇了埋伏。”
“幹他孃的!老子什麼時候寫過那東西了!”
軍令往來皆由帥印爲證,霍胤收到霍遇的筆跡加之帥印,自然不會懷疑。
可筆跡能模仿,帥印雖做僞不得,卻能被偷用。
屋裡的人將目光全都移在卿卿身上。
卿卿在北邙山時就偷過霍遇的印章,她有前科,就有了懷疑。
霍遇也想到了這點。
她是他枕邊人,熟悉他的自己,要偷他的帥印也易如反掌,更重要是她有害他之心。
霍遇手中利劍架到卿卿脖子上,她稍稍移動利刃就會割破她的脖子,故不敢輕舉妄動。
待那劍穩了,她冷笑一聲,“王爺若是不信我,將我送回永安府便是。若真是我所爲,那麼王爺就是罪魁禍首。”
她繞過劍身,頭也不回就走了。
手下只覺他對一個女人放縱太過。
霍遇擺手,“霍騁留下收拾,你們幾個去調動手下士兵,汲冉馮康前往樂陵鎮和江漢王匯合,霍騁與我前往隆夏鎮,連夜動身。”
霍騁留下後,不解霍遇作爲,“王爺爲何要帶個女人在身邊?”
他是霍遇一手帶大,和霍遇最親近,說話也最耿直。
霍遇張口罵道:“是我把你這小子護的太好,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可沒這麼蠢。”
霍騁平白無故遭了他的罵,不敢多言,埋頭將他劈開的几案周圍散落的竹簡書籍先撿起來,再去撿其它的物件。
“她知道巴蜀王墓的機關術,是一把活鑰匙,孟束對那圖覬覦已久,唯有孟尚女兒在纔有可能誘他過江。”
“若孟束不過江呢?”
“那也得想法子讓他自己打過來。”
霍騁咬牙,“王爺一定要殺了孟束。”
霍遇拍拍他的肩,“狼崽子,自己的仇自己報,本王只管打仗。”
卿卿負氣回到房裡,已然開始收拾行囊打算離開,可這裡本就沒屬於她的東西,她拿了幾件霍遇身上的貴重物品打算當做回永安的路費,這破地方她再也呆不下去了。
正要出門時撞上一個黑壓壓的身體,她大眼瞪着他,“王爺若不信我,讓我自生自滅好了。”
這人兒發火時也是嬌滴滴的模樣,看得霍遇心中鬱氣平緩了一些。
他雙臂直接抱在她腰間,將她往裡屋推搡,“我知道不是你,帥印我與赫連昌各執一塊,太子底下多的是擅書法的文人,他們要僞造一份我下的軍令易如反掌。”
“你……知道,爲何還要冤枉我?”
“此時當一致抗敵,我不能叫部下將憤怒對準內部人,臨陣亂了軍心軍紀。”
她這時應當做出個委屈樣子,可是太難了,因爲她實在是太生氣了。
她做過的事可以大大方方承認,可沒做過又憑什麼受這冤枉!
“真是沒有個能省心的。”他丟下煩躁一句,直接將她人按在了衣櫃之上,吮上香脣。
卿卿憤恨地踩他一腳,罵道:“你能不能不要只想着這些!”
“卿卿美得有些過分,若再醜上個一二分,興許就能想想別的。”
“你放開我,該去給孟九餵食了。”
“陪我一陣……孟九餓了自己會尋食,一隻狗而已,卻叫我這般嫉妒,卿卿何時也手把手給我餵食?”
他全身重量攤在卿卿身上,氣息灑落在卿卿的頸窩裡,鬧得她癢癢,“你和孟九比什麼,快些放開我,門還沒關,給別人瞧見了像什麼話?”
“是不像話……原本打算一回去就向父皇要了你,可現在十四叔遇險,我也沒那個臉給父皇開口了。卿卿,若十四叔的腿沒了,往後誰替我做前鋒,誰替我掃路障?”
他的聲音流露着疲憊,讓卿卿一時不知該怎麼做。
衣櫃的花紋硌得她後背疼痛,可卿卿這時並不好推開他。
“江漢王雖然遭遇不測,可仗還要打……”
他半晌無聲,像是趴在卿卿身上睡着了,卿卿嘆口氣,“我是不是很不會安慰人吶……”
“卿卿在這裡,已經是安慰了。”他頓了頓,又說,“赫連昌害了十四叔,我恨不得將他抽筋扒皮,我害死你父兄,卿卿不恨我嗎?”
“那你一定要將赫連昌抽筋扒皮了,至於我……我是拿你一點法子都沒有的……”
“爺一定將這一仗打得漂漂亮亮,叫卿卿見證。”
“你知道我恨你,留我在身邊就不怕我毒殺你?”
“你父兄在天有靈,也不願你用這種齷齪的法子報仇的。”
卿卿無聲感慨,到頭來霍遇竟然是最瞭解她父兄的人。
卿卿這才明白爲何二哥有信心他一定能打敗孟束,單單識人這一點上,孟束遠不如霍遇。
霍遇雙手包覆着她的腰,頭抵着她的肩,姿態甚是親暱。
卿卿不自在地抱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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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裡突發行軍,於霍遇的士兵來說是習以爲常的事,縱使在戰閒時他也不會中斷夜間的突發性操練,提高士兵的敏銳性。
卿卿幫着霍遇收拾細軟,發現他一個當王爺的行軍中除了兩身盔甲,統共就三身衣服,顏色還極爲一致,極容易混淆。
他平日裡生活奢侈,從軍時卻也極簡,不愧是軍營裡混大的,軍紀嚴明堪稱楷模。
卿卿收了要逃的心,安安分分呆在軍營裡,平日裡給霍遇洗衣鋪牀的事就都落在了她頭上。
行軍艱苦,但沒人會將就她是女兒身,她也不肯被人低看,一路騎馬努力跟着進度,沒落下行程。
夜潛隆夏鎮,霍遇走了最隱秘的山路,密林中時有野獸哀嚎,嚇壞了同類的孟九。卿卿牽着孟九,一路安慰。
霍騁走在最前端領路,霍遇領着卿卿走在隊伍中間,見發着抖的孟九,恨鐵不成鋼道,“真該把你丟進狼窩裡去,沒出息的狗崽子。”
孟九擁有異常敏銳的感官,嗅到無處不在的危險,所以害怕。士兵也個個打起十二分警惕,生怕突然蹦出一羣惡狼或山匪。
霍遇在馬背上瞅着一旁的卿卿,她倒是泰然自若,他笑道:“你不怕被狼叼走嗎?”
卿卿心想,自己已經是在狼爪之下了。
“不怕,以前在北邙山用火把對抗過惡狼。”
她那時是奴隸身份,奴隸哪還分什麼男女,遇到危險就該擋在最前面。
那時她十一歲,北邙山惡狼成疾,每戶奴隸都要出一個人去對抗夜襲的惡狼,哪管什麼男女老少,年紀小的就直接去當誘餌。她和霍珏是一戶,就只能她去。
這些事久得她自己都快忘記,那些細枝末節已經隨北邙山的大風吹去。
“這不是北邙山了,不管是豺狼虎豹還是山匪逆賊,你只管躲在爺後面。”
卿卿道:“那可一言爲定了,到時候我只顧着跑。”
她這沒心沒肺的樣子和霍煊有個十足的像,霍遇還記得小時候霍煊說帶自己去捉狼崽子,每次都是自己抱着狼崽子先跑,留着他對付母狼。
到了後半夜的下山路上,霍遇將卿卿捲上馬背,把孟九交給霍騁。
“你閉眼睡上一陣。”
卿卿原本還強撐着眼皮,但在馬背上顛來顛去,又有霍遇溫暖的貂裘裹着,一個不防就睡了過去。
等她醒來時,行到了河邊,士兵們在河邊洗漱,刺骨的涼意驅散了睏倦,緊接着又是高強度的密林潛伏。
卿卿雖對行軍沒有經驗,但她從小耳濡目染,也知道山路密林是行軍中最忌諱的路線。鄴人南下爭得中原江山的幾場大戰都是佔盡了平川地勢,可依照霍遇手下兵團的密林行軍的熟練度來說,完全不像草原上的騎兵。
抵達隆夏鎮一路有驚無險,隆夏鎮原本也不是什麼人丁興盛的鎮子,但佔山爲屏,是戰略埋伏的上佳選擇。
因開始打仗,村民以提前難逃去了烏蘭江對岸,隆夏鎮所剩人家無幾。
這些人家提早準備好了家中糧儲上交官兵。
屬下拉着村民上繳的輛車來請霍遇定奪,他沉思了一陣,道:“集合村民。”
統共不足十戶人家,集合起來也方便。
霍遇身着一席簡單黑色布衣長衫,但氣度不凡,那些個村民從沒見過這樣的大人物,他來之前湊一處悉悉索索地議論着,等霍遇一從屋裡出來,瞬間鴉雀無聲,沒人敢言。
他聲音雖未高揚,但底氣十足,“今日我大鄴玄甲是爲絞殺竊國賊孟束而來,不爲徵佔土地,不爲劫掠銀錢。諸位肯爲我大鄴玄甲獻上糧餉,是爲我大鄴安定做出貢獻。但凡家中出糧者,皆可舉家北遷,落戶永安,世世代代爲我大鄴良民!”
能得到北方戶籍,是這深山百姓祖宗八代不敢做的夢。
村民們歡呼雀躍,可又有理智之人道:“永安有人頭稅,我們世代種地,哪交得起這錢!”
霍遇道:“今日我霍遇允諾諸位,只要家中供糧或是供人力的,皆記軍功,在永安府免三年人頭稅負,並可分得宅田,田地稅負減半。”
這簡直是天上砸下來的餡餅,哪有不接的道理。
百姓叩謝,高呼晉王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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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遇解決了村名的事,回屋去找卿卿。她離開許府時捲了一牀被褥,用了半天時間鋪好牀褥打掃了房屋,用紙糊上屋子裡一張破敗的桌子,擺上紙墨和幾卷行軍叢書,又摘了支木芙蓉插在牀頭,霍遇險些以爲走錯了地方。
霍遇入屋時,她彎腰掃地,每個角落都不肯放過去,像是要一天內把這房子給翻新一遍。
霍遇從後面撈起她的腰,讓她靠着自己胸膛。
“爲郎此前有所不知,卿卿竟然如此賢惠。”
她掙了兩下沒能掙開,罵道,“誰說你是我郎君了,真不要臉。”
這話也只有她能罵,她敢罵。
“還不是嗎?倒不如你我今夜就拜堂成親,白日裡你做的這些就當給我們佈置婚房。”
“我是孟家嫡女,從前就算是皇帝要給我和太子定娃娃親,我父親都不願意,我怎能委屈自己去你府上做個妾。”
“原來卿卿想做王妃,我這就擬休書給謝家。”
“你瘋了不成?朝上都以爲王妃病重呢,你現在寫休書,豈不成薄情寡性之人,又得叫人詬病。”
“你們女人的腸子怎麼這麼多彎?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
卿卿說來說去就是個不想嫁的意思。
“不知你給多少個女人許過嫡妻的位置,讓多少女人叫你七郎,你晉王妃的位置是被人坐爛了,只怕你名字也早被人給叫爛了。”
霍遇冷下臉,“你叫別人跟我說這話試試,看我不抽爛他的嘴。”
“不是啞巴的都會說。”
霍遇扭過她腦袋衝她脣上咬噬過去,卿卿下意識就去扯他頭髮,使勁之前剋制住了自己,改爲用五指梳過他的頭髮,雙手環住他脖子。
霍遇又高又大一個,她這樣就直接雙腳離地,掛在了他身上。
午後的暖意催生睏意,士兵在村裡落了腳,也紛紛去補覺了,霍遇在狹窄的木牀上包圍住卿卿,將她的頭髮全都捋到一側,手指時輕時重地劃過她後頸上的蝴蝶印。
“爲何跟我置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