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綿的陰雨終於結束,放晴這天,空氣在陽光下瀰漫這清爽的味道,正是野物出來覓食的好時候。
晉王邀穆瀟去狩獵,穆瀟登時想到了卿卿。這幾日卿卿在他身邊伺候得十分周到,又無意與他提起過好天氣裡北邙山上獵物繁多,是狩獵的好機會。他詢問晉王:“可否帶上卿卿姑娘?”
晉王一手捏着美人酥乳,一手揪葡萄吃,“哪個卿卿姑娘啊?”
“女奴卿卿。”
晉王聞言哂笑:“喲,還叫上姑娘了,看來那小奴把穆兄伺候的不錯。”
穆瀟向來溫和,不和晉王計較。
晉王摟緊美人,“既然穆兄要帶女人,本王怎可形單影隻呢?”
美人心裡開懷,嬌笑道:“可奴家不會騎馬呢。”
“本王要帶華伶去,你就好好看家。”
美人:“……”
出發前夜,鄭永送了套騎射穿的短打給卿卿。卿卿這幾日往返戰俘營都是鄭永接送,故此與他熟絡了些。
卿卿知道這衣服穿過一回就要被收回,因此格外珍惜。
鄭永瞧屋子裡沒別人,偷偷拿出一個方正的布袋子交給卿卿,卿卿疑惑地看着他:“這是……”
鄭永道:“給你弟弟吃的,收好了。”
這幾日因下雨的關係,食物無法到達北邙山,因此戰俘營的分發的食物又被剋扣。
卿卿躬身道謝,鄭永忙扶她雙肩,又意識到失禮,匆匆放開。
卿卿覺得甚是有趣,莞爾道:“多虧了鄭大哥,這幾日我和弟弟都沒有餓到呢。”
鄭永道:“我得趕緊回去了,若王爺發現我翹班,可得遭殃。”
鄭永走後,卿卿帶着點心去佟伯的屋中。
佟伯原本也住在三十人一間的營帳裡,但他同室的老奴要麼被嫌沒用殺死,要麼老死掉,佟伯人過九十歲,依然精神抖擻,戰俘營裡傳言說他是老地仙,又因佟伯會醫術,才逃脫噩運。他將屋子改成學堂的模樣,教戰俘營長大的小孩們識字。
卿卿去的時候,佟伯與藍藍正坐在地上寫字。
泥土地上用石頭刻了簡單的數字,他指哪個,藍藍念哪個。
有人覺得也許這一輩子都得耗在戰俘營裡了,能活幾年都不知,做什麼浪費時間認字吶。
卿卿卻相信自己總有出去的那一天———她並不知道會是誰帶她離開這個地方,可外面的世界,江南的山石流水,成蔭的綠樹,節日時期的笙歌舞蹈,高閣飛廊,還有絲綢錦緞做的衣,綿軟的榻,不會發餿的食物,香甜的瓜果……她總想再見上一面,也想讓藍藍享受到這些。
卿卿拿出點心,分給佟伯和藍藍,“這是鄭大哥送來的點心,我方纔嘗過了,味道可好了。”
藍藍見到食物,兩眼放出光彩:“姐姐,你是神仙嗎?怎麼有這麼多好吃的?”
卿卿只是微笑着摸摸他的腦袋。
佟伯接過點心,只拿了一小塊,抿了半口,又把剩下的包起來。他牀下有一方地,掀開毯子,是個窟窿,裡面儲着各種食物。
佟伯將點心藏了進去。
“卿卿啊,老夫看那鄭永,倒是個好人,你覺得他如何啊?”
卿卿也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每次聽同齡的少女談起某個少年,她也會幻想自己意中人的模樣。
她知道佟伯說得“鄭永如何”是什麼意思。
“佟伯,我覺得鄭永好似我小時候鄰家的哥哥……第一眼見他就覺得親切。”
佟伯見過了太多人,一時想不起來,卿卿朝門口看了眼,確認無人,小聲道:“我記得很清楚,鄭副將的兒子,我以前叫他小鄭哥哥,他一心從戎,但鄭副將不同意,所以就離家出走了。年紀似乎也能和鄭大哥對得上。”
“卿卿,這事你裝在心底就好,可別再提起,若他不是鄭副將的孩子會害了你,若他是,則會害了他吶!”
卿卿道:“我知道的。”
狩獵當天穆瀟很早就派人來接卿卿,卿卿四更天就起身燒水擦身,又仔仔細細梳了兩隻辮子,換上鄭永送來的新衣。
鄭永雖沒明說是誰送的衣服,但卿卿一猜就知道是穆瀟送的。
衣服是水紅的顏色,她入營後,再也沒穿過紅色的衣服,心裡又是感激又是期待。天快亮時,她想到若是騎馬,梳着辮子肯定不方便,於是又迅速將辮子拆掉,全部盤在腦後。
她用溼帕子擦掉鏡面的灰塵,再用幹帕子擦去鏡面水漬,瞧了瞧鏡子裡的自己,竟然挺英氣的。
男女馬裝本就沒顯著差別,她梳得髮髻又像男兒,這樣看來倒像個淘氣的男孩子。
卿卿出門時,屋子裡的其它人都開始紛紛起牀。號角聲想起,營裡看守的士兵開始換班。
她經過這些人,他們都對她投之一笑:“喲,卿卿要去見貴人了!”
卿卿到營前時,穆瀟身邊的侍衛劉大牽着馬在等她。
她驚訝道:“劉大哥來這麼早?”
劉大道:“公子吩咐了要我早些來,這匹小馬,是公子親自幫姑娘挑選的,性情溫順,不認生。”
卿卿是在營地裡學會騎馬的。遛馬、餵馬,這是她們的基本任務。每年三四月常有貴人來隔壁馬場騎馬,有時貴人們把馬騎到遠處不願騎回來,他們若能將馬帶回來,則會接收到一定的報酬,大多數的時候是食物。
藍藍年幼正在長身體,很需要食物,所以卿卿就經常送那些被扔在半山的馬兒回馬場,因此馬技嫺熟。
與穆瀟會和後,穆瀟見她一身紅色馬裝,頭髮一把梳起,露出精緻五官,既英武,又嫵媚,他不禁嘴角含笑,喚她,“卿卿。”
卿卿騎馬飛奔到穆瀟跟前,正要下馬給穆瀟行禮,穆瀟道:“免了免了。”
穆瀟今日亦是一身勁裝,一改往常的儒雅,他似玉的五官染上北邙山的遼闊風情,斗篷在風裡飛揚,如塞上畫作裡面的將軍。
卿卿還未看夠,身後傳來如雷的馬蹄聲,她與穆瀟同時回頭,見以鄭永爲首,一對人馬紛揚而來,在其中是晉王霍遇,而他馬上——還抱着一個女人。
卿卿視力好,一下子認出那是那日在晉王房裡遇到的美人。她後來纔想明白,原來美人當時給晉王撒嬌,是替她解圍。
晉王的人在她們前面拉繮摯馬,停了下來,卿卿正猶豫要不要下來給晉王行禮,穆瀟駕馬到她身前,將她擋住。
穆瀟在馬背上給晉王作揖,晉王懶懶的點頭,“本王自會走路起就會玩弓弩,今兒讓你一炷香時間。”
鄴人祖輩是關外的遊牧民族,崇尚武力,向來看不起手不能握弓的漢人。晉王這話分明是蔑視穆瀟,但穆瀟不甚在意,“那穆某先謝過七爺了。”
一行人浩浩蕩蕩翻山,晉王懷抱着美人在馬背上飛奔纏綿,以鄭永爲首的其它人都放慢馬速。卿卿她隱約知道,這是大家想讓晉王和美人獨處。
不比晉王帶了許多士兵侍衛,穆瀟只帶了她和劉大。
因晉王不在,卿卿纔敢問:“王爺那樣說分明是瞧不起穆大哥,穆大哥爲何要任他那樣說?”
穆瀟笑道:“我本來就一介文人,騎射自然不如七爺。他看不起我是情理之中,況且就算他讓我兩柱香,我未必能贏他。”
轉過一個彎路,正好行到太陽底下,暖融融的陽光照在卿卿臉上,她臉上泛起舒心的笑意。
穆瀟覺得這個笑容比山花還要燦爛,觀者皆心曠神怡。
“況且,王爺之話有誰敢不從?”
“穆大哥說的是呢。”
他們到了獵場下的溪谷,跑最快的晉王卻不在,衆人等了一陣,見他慢悠悠地騎馬從東面的林子裡出來。
晉王下馬後,把美人抱下來,撫了撫她的臉側,對美人道:“找她玩去。”
他拿着鞭指向卿卿。
美人走向卿卿,但她步子有些慢,卿卿想她可能沒走過這樣的不平的路。
依晉王約定,穆瀟先行入獵場。
卿卿見穆瀟要走,急急叫住他,她從身上的小兜裡掏出一個繩子,遞給馬背上的穆瀟。
“山裡多蚊蟲,這個繩子浸過藥水,將這個系在手腕上能驅蟲。”
穆瀟拿起她給的繩子,當場系在手腕上,“謝謝卿卿。”
穆瀟揚鞭,他和劉大的身影很快默在山林裡。
晉王命人燃起香,隨後鄭永在地上畫兩個圈,吆喝來弟兄們。
左邊的圈是晉王,右邊的是穆瀟,晉王身邊的士兵紛紛將身上值錢之物仍在晉王的圈裡。晉王帶來的美人從頭上取下束髮的簪子,也放在晉王的圈中。
“你,押誰?”
卿卿不解地看着他,鄭永生怕她的呆樣惹怒了晉王,忙解釋道:“你覺得晉王和穆公子誰會獵更多的野物,就拿自己身上有價值的東西押在圈內,就跟賭博一樣,不過這是咱們自己玩的,不算是賭博。”
卿卿聽明白了,就是打賭。
穆瀟的圈裡空無一物,卿卿是想押給他的,但她猶豫了起來。
晉王有些不耐煩,“你想押他身上直接押就行,不必顧及本王。”
卿卿不敢直視晉王,目光下垂,閃躲開他的注視,“王爺,我沒有值錢的東西。”
晉王身邊的美人瞧了瞧晉王眼色,見他只是不耐煩,但並沒有生氣,何況剛纔二人一番雲雨,她將晉王哄得很高興呢。
她上前脫下自己手上的鐲子,交到卿卿的手上:“這個先借你。若穆公子輸了,反正這東西是輸給我的,又回到了我手上,若穆公子贏了,那一堆寶物都歸你,你再把這鐲子還我,誰都不虧。”
美人雖是和善地提出意見,但是沒有晉王點頭,一切空談。
晉王抿了抿脣,衝她道:“叫你收下你就收下。”
卿卿不是不知道他們這些貴人的手段——她以前就見過,年初營裡有個姐姐去給王府做幫手,回來時帶着一個簪子,高興地向她們炫耀說是晉王身邊的美人賞的,可第二天,就有士兵和王府的侍衛闖進屋,沒由來地將她用弓弦勒死,說她偷了王府美人的首飾。
晉王見她一個女奴竟敢不從他的命令,策馬靠近她,用鞭子抽向她胳膊,那力道用的巧妙,正好讓她的手落在美人手上。
“這鐲子和本王的鞭子,你二選一。”
卿卿還是選了鐲子。
一炷香的時間很快過去,晉王背起弓箭,鄭永的馬側掛着一個籃子,緊跟其後。
他在馬背上長大,自幼隨父兄征戰,姿態自然與穆瀟這種以騎射取樂之人不同。
他英姿挺拔,一身黑灰色的軍裝與他融爲一體,卿卿想,那或許是世人稱之爲氣概之物,可她只能想到那日入侵自己家園,帶着異族血統的士兵。
那樣的軍服,那般眉目,是仇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