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霍遇和大多數鄴人眼裡,祁人女子如柔弱的藤蔓,依附的舊牆塌了,就去尋一面新的牆壁攀附。只因她們實在是妙曼,鄴人的男子才寧願拋棄妻子也要庇護她們。
而他們祁人的女子,剛烈炙熱,有着不輸男兒的骨氣。
他孿生的姐姐霍煊便是那樣的女子。
霍煊愛上祁人男子,寧和親族斷絕關係也要去爲他生孩子,霍遇自然恨那個騙走自己姐姐的男人,可若霍煊不曾那般固執,便也不像個鄴人了。
後來戰亂,徹底失去霍煊的消息。
若非數遍確認過消息,霍遇仍不願相信霍煊爲孟家生了長子,而那個孩子就藏在戰俘營中。
他起初是氣憤的,後來看着那和霍煊相似的眉眼,竟平靜下來。
人都說小男孩像舅舅,他與霍煊是孿生的姐弟,自然是像的。
他只是氣竟然被一個小女娃哄騙。
卿卿不肯張嘴吃霍遇喂的粥,被他強迫着張開嘴,她擰身一掙,粥灑了霍遇一身。
再忍,便不是霍遇。
他一腳踹在卿卿腰上,卿卿再也直不起身子,攀臥在牀上痛苦掙扎。
“你真當本王拿你沒轍?你孟家的小孩兒我動不得,那個姓沈的,本王剁了他作畫的手送你如何?”
“你早知道了是不是?”
卿卿突然明白了過來,沈璃被帶到北邙山,根本就是霍遇用來逼她早日動手的招數。
霍遇謙虛道:“不是什麼值得驚訝的本事,只是本王恰巧聽說了一個關於沈璃畫蝶的故事,那故事的小主角既然是孟將軍的嫡女,蝴蝶又在你身上,那便沒什麼值得誤會了。”
卿卿幼年貪玩,從樹上落下,脖子被石子擦傷留下痕跡,沈璃妙筆生花,在她傷口處畫了只蝴蝶掩住傷疤。
她幼年也師從沈璃,學了一身好畫技,如今雖疏於練習,但基本功與天賦俱在。
那日在王府見到沈璃,她只怕自己會連累沈璃,故裝作不識,卻不料霍遇早已看穿。
“你不必妄自菲薄,來日方長,你總有機會殺的了本王的。”
他好心安慰。
十一月的北邙山開始下雪,不過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略晚於往年。
卿卿總惹霍遇不悅,便被霍遇罰去附近的農場幹活,如今最令他頭疼的是讓那個孟家的小胖子明白自己是鄴人,可他來了都半個多月了,一句話都不說,但凡開口,必定是要找卿卿。
霍遇教他鄴人的文字,藍藍學不會,他拿鞭柄打他手掌心,藍藍再也忍不了,痛哭道:“你是壞人!我要找卿卿,我要找我姐姐!”
霍遇冷眼糾正:“她是你姑姑。”
“我要找卿卿!”
這孩子也就一身臭脾氣像極了鄴人,霍遇關上房門,把藍藍關在屋裡讓他哭個夠。
被懲罰去農莊養豬的卿卿突然眼皮子跳個不停,可她心裡千萬個擔憂,卻無能爲力。
她和農場的老嬤將新下的豬仔挪到新窩裡去,做完這些累得氣喘吁吁的,遠處一列黑壓壓的隊伍駛來,卿卿好奇地看過去,老嬤道:“別看了,是王妃,是咱們未來的主子。”
這方圓百里地就只有一個王爺,看來是霍遇的王妃了。
霍遇今年二十有五,據說從前娶過一妻,在一場瘟疫中病死了,這此前來的是他的未婚妻,是當朝權貴之女,也是鄴女,性情剛烈,風風火火的。
和謝雲棠的婚事對於霍遇來說不過錦上添花,朝堂上的姻親關係,大多爲利益二字。他和謝雲棠自幼相識,從未看對過眼,謝雲棠那悍婦的性子實在不是霍遇所好。
他十五娶妻,自成親當日後再也未曾着家過,不是在戰場上就是在花叢中,俗話說,上個妻子病逝後他也沒什麼傷感,依舊醉臥不同的美人懷中。
謝雲棠此番受太子之命前來探望霍遇,陣勢倒是大,只不過不得霍遇待見。謝雲棠到王府的時候,霍遇正與胡姬在榻上纏綿。謝雲棠是風風火火的性格,見霍遇身邊人支支吾吾,就知道沒做什麼好事。
她執了鞭,踹開胡姬的房門,半裸的胡姬受了驚嚇,霍遇慢條斯理拿起自己的衣物披上,謝雲棠見他們在光天化日之下做着這種事,自己都臊得不行,她氣道:“霍遇,你可還有半點禮義廉恥心?”
“沒有。”
見謝雲棠杵着不走,霍遇懶懶散散地說道:“再不走嚇疲了本王的老二,成親後誰讓你痛快?”
謝雲棠對他的葷話視若無睹,她上前扯開霍遇懷裡的胡姬,將她推搡出門外,關緊門,霍遇好整以暇地看着她:“莫不成你要親自伺候?”
謝雲棠瞪他一眼,將地上散亂的衣服拾起,一股腦地扔在霍遇身上:“什麼下三濫女人的牀你都上,呵。”
“說罷,何事?”
“你沒看我的信?”
“你倒是自己瞧瞧每日往來的公函,本王何來閒暇去閱你的信箋?”
“也不是什麼大事,前些日子那個刺殺你的奴隸,叫徐什麼……這人我要了。”
“謝大小姐,你理應清楚就算是你父親都沒這麼大的臉面。”
謝雲棠白他一眼,“我在這裡最多不過七日,你慢慢想籌碼。”
萬事不顧情分只談交易,這既是權貴人士的婚姻。
謝雲棠要在他這裡買一個人,買一個祁人囚徒。
霍遇不喜歡謝雲棠這番模樣的女子,由內到外都排斥,待她說完就將她趕走了。沒了召喚胡姬的興趣,他叫上鄭永和蒙宜等人去軍營裡喝酒享樂。
軍營裡樂趣單薄,霍遇叫了胡姬過來跳舞助興,各個是絕色,他在胡姬中流連忘返,鄭永等人面面相覷,最後都退下了。
霍遇的荒唐無人不知,謝雲棠也不在意。她唯獨驚奇事霍遇竟在這旱地裡建造了一處江南纔有的秀致園林,四處晃盪了些時刻,腳下一隻皮球擋住她的路,她擡頭,遠遠跑來一個圓滾滾的身影。
“嘿,小胖子,你是誰。”謝雲棠挑眉問。
藍藍見眼前的小姐姐看起來和卿卿模樣差不多,但好似比卿卿更兇些,就不願說話了。
謝雲棠當是這孩子怕人多,對身側的王府侍女道:“沒見你們嚇着這孩子了麼?還不滾。”
她心想莫不是霍遇的私生子。雖他的五官被肉擠壓得有些模糊,但細細瞧這眉眼,是和霍遇有幾分相似。
且能在這府裡玩皮球的小孩,定和霍遇有不淺的關係。
這是多日以來第一個願主動和藍藍說話的人,藍藍雖然覺得她兇,但鼓起勇氣問:“你有沒有見過卿卿?”
“卿卿是誰?”
“是我姐姐姑姑。”
謝雲棠不知什麼叫“姐姐姑姑”,但能肯定的是卿卿是個女孩子。
“我幫你問問王爺。”
“你找到了卿卿,能不能帶點好吃的給她?”
謝雲棠大笑道:“當然。”
謝雲棠沒那麼多閒情逸致去向王府的人一一打聽誰是卿卿,霍遇回來後她直截了當地問了他。
霍遇怔了片刻,道:“一個女奴。”
霍遇原本快要忘了孟卿枝這個人,但“卿卿”這個名字彷彿陰魂不散一般,處處出現。
北邙山初雪過後,四下都是白茫茫的荒原。霍遇前些日子獵了兩頭豹子,扒了皮叫人做了兩身裘子,一件給了向晚。
一下雪,世界就清靜了。
屋裡地龍燒得旺盛,霍遇赤身套着件袍子,丫鬟安詠跪在他腳下替他紓解下身的慾望,向晚與他隔着一張矮几而坐,目光下垂,不甘願地回答他的問題。
“沈璃沈公子原是前朝名畫家司徒先生的關門弟子,而孟小姐年紀小小就表現出繪畫天賦,司徒一門一代只收一個弟子,便遣沈公子收了孟小姐做弟子。”
“倒是瞧不出那小東西還有這才能。”
“名門出身的貴女,琴棋書畫都得會的。瑞安城都知道孟將軍最寵孟小姐,父親是權臣,母親是皇親,孟小姐自幼受當世名家的薰陶。何止沈璃公子,就連秦子都是她的開蒙先生。”
向晚厭惡這樣的自己。
那也對霍遇低眉順目過的小女奴,是她夫君和許多人誓死要護着的人。她也並未做過加害自己的事——可人人都有劣根,妒恨足以毀滅一個人。
她自己被晉王毀了,她人豈可安穩地活?
那樣乾淨的人,那樣多人守着的人,若也和她一般下場,被一個異族的狗賊侮辱,豈不痛快?
於是她將卿卿塑造成那本該長在高嶺之上的純潔之花,來刺激霍遇佔有和毀滅她的慾望。
霍遇顯然與向晚想的並非同一件事。
他想到那日路過農戶家中。
她灰頭土臉,懷裡抱着個剛出生不久的豬崽子,其實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模樣。霍遇或許對她有所不同,但他很清楚,那種感覺無非當她是個有趣的玩意兒,北邙山的日子太苦悶,他需要有這樣的小東西來逗趣。
無論她如何來歷,霍遇都不大看中。這些年行刺他的人並不在少數,如她那般有趣的還是頭一個。
霍遇掛念起了卿卿,便策馬去農莊找她。
那樣剔透的人兒竟與幾頭蠢豬置氣,霍遇想,若是被世人知道了他把美人兒派來養豬,一定會被罵是暴殄天物。
再美的一張臉置身這樣的環境中都不出色,她眼裡已經沒有霍遇初見時驚恐的瀲灩。
卿卿的適應能力很強,她已經對農舍裡濃濃的糞土味道、對這些好吃懶做的牲畜和無盡的粗活習以爲常。
她眼裡的平淡和冷靜,彷彿一個巴掌拍到霍遇臉上。
他只想她服軟,但好似不論是蛇窟還是毒打,抑或是飢餓困苦,都沒能讓她低頭。
鴉雀的荒腔在曠然天地間拉長,這裡沒有黃鶯清脆的鳴聲,亦沒有妙曼多姿的雲煙。
卿卿還記得家鄉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