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被卿卿徹底激起了好勝心。激將法是他最喜歡用的法子,自己深諳其道,所以一般的激將法對他來說都不管用。
但他堂堂王爺,開國首功,怎能叫一個小女子瞧不起?
說要給她備筆墨紙硯,他第二天就着手做了。
卿卿一大早帶着孟九去集市賣箭,留了口水和糧叫霍遇自己泡着吃。霍遇嚼完草藥,把藥汁塗在嘴裡爛掉的地方,咕嚕咕嚕喝完水,填飽了肚子。
他一瘸一拐走到廟後的樹前,左手用匕首劈開半截子松枝,回去點火燒成灰。
他現在只有左手能做動彈,忙完這些足足用了一個上午,他擦了把汗珠,橫躺在稻草鋪上望着頂上的梁木發着呆。
他也恐慌自己的右手往後再也不能拉弓射箭,甚至不能舉物,那可不真是個殘廢了?
可殘了他的右手,也換不回來哈爾日和那些弟兄的命,他們甚至沒能死在一場堂堂正正的戰爭中。
他們因他的自大而死,自己也因這自大險些落了個殘疾。
他不敢閉眼,一閉眼就是那日在孟華仲軍營裡對那小女子痛哭流涕的樣子。原本還想叫她見證自己殺伐老賊孟束的威武,結果,此生最狼狽的樣子都落在了她眼裡。
他該一刀殺了她纔是。
天光照得他眼睛難受,他擡起左臂遮眼,左袖口一大塊麻布補丁落在眼裡。
他何曾穿過這樣破爛的衣物!
可袖口,似乎還有她的味道呢。
他把袖口擱到鼻子下方聞了聞,呸,哪有什麼香氣,只有自己身上的餿味,還落了一嘴塵土。
近黃昏的時候卿卿回來,今日食糧仍然是米湯。
“你的箭全賣出去了?”
“沒人來買,回來的時候給山下的農戶了,換了口米湯。”
“你也別灰心,做生意的腦子不是誰都有的。”
卿卿一聽他說話就來氣,本想牽着孟九出去透氣,走到門檻處,又折了回來。
霍遇發覺自己現在總是得仰視着她,她下巴上有一顆痣,其它的角度根本看不見。
他腦海裡浮想聯翩,心想,下次歡好要嚐嚐那顆痣的味道,她自己一定都不知道那裡有一顆痣。
他渾身上下唯一健全的就襠間那根玩意兒了,一想到與她歡好,渾身血氣下涌,他有些怕控制不住自己。
這時,腿上傳來鑽骨的疼。
“我跟王爺一樣,聽不得不入耳的話,王爺若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就閉嘴吧。”
她的腳惡狠狠踩在自己腿傷上,然後踹了一腳才離開。
全身的痛都集中在那裡了。
霍遇心裡罵道,真是個惡婆娘,難怪奈奈見到她跟見了鬼似的。稻草邊上他用衣服罩着的是他今天出門摘的牡丹花,原本想送給她,還好沒送出去。
他寧願把那花兒拿去喂孟九。
不過她這麼兇悍,他道放心了些,至少不會被別人欺負去。
卿卿見武器沒什麼市場,也不白忙活了。她打算明天去農戶家裡看看有什麼可以乾的活。
夜裡霍遇湊過來,和她擠在一處。
她沒什麼力氣推開他,她真的累了。
霍遇的左手落在她的腰上,覆住她的手,掌心的薄繭摩挲着她細緻的皮膚。
“這些個月來風吹日曬,卿卿皮膚怎麼沒見半點糙?”
“小時候燕窩吃得快吐了,大概是那個時候什麼補品都吃過。”
“等回了永安,頓頓都請你吃燕窩。”
“現在我可不想吃燕窩了……我就想吃炭火烤過的羊肋排。北邙山的時候,你宴客吃烤羔羊,你嫌烤得太久,吃了一口就叫人給扔了,真是奢侈。”
她說得他也心動了起來,肥的流油的羊排彷彿就在眼前,偏偏看得到吃不到。
“爺喜歡吃七分熟的,外頭一層是酥的,裡面還嫩,你呢?”
“我也不喜歡吃太老的,小時候家裡常做魚膾來吃,大約那時候就喜歡吃生不吃熟。”
“瑞安的魚膾真是天下第一美味,爺起初看到生的就噁心,後來也不曉得怎麼就每噸都吃了。”
“還有茶樹菇鮑魚羹、紫龍糕、醬生餅,一定得是鷓鴣巷的陳記茶館做的,小時候我天天叫管家給我去買陳記的零嘴兒。”
卿卿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和霍遇在“吃”上達到了心靈相通。
“夏陵的魚膾也甚是有名,等爺給你找來筆墨紙硯,賺夠銀子咱們就去吃。今天燒了松煙,明天爺就去掏蜂窩粘合。爺給你把東西準備齊全了你可不準耍賴。”
“反正你每天也無事可做,多做事活動筋骨也是好的。”
她就把霍遇的誓言當做了句玩笑話,沒想到三天後他真的做出來了一塊墨。
霍遇心存得意,這是天助他也,前幾天去偷蜂蜜也沒招馬蜂,用蜂蜜把松木灰燼粘合後放在日頭下風乾,這幾天他要風得風,要陽光得陽光,用了三天墨塊就成型了。
卿卿一時說不出話來,孟九不曉得霍遇手掌上黑乎乎一團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但它知道霍遇現在正得意呢,也開心地亂吠。
“紙和硯臺用布帛和石塊可以代替,但是筆呢?”
霍遇左手拽住孟九尾巴,“你等爺找根棍子,毛多得是。”
又三天後,一支簡略但筆尖平順的筆出現在卿卿面前。
“爺說到做到,你也該兌現承諾了。”
卿卿瞪他一眼,“你一定能賣得出去?”
“禁圖市場可比你那幾根破箭的大得多。”
卿卿狐疑地化開磨石,點水蘸墨,在鋪開的布上描了幅美人圖。
不着衣物的美人圖。
她的臉色嬌豔欲滴,霍遇枕在孟九身上一副看好戲的模樣。
第二日他就去賭坊低價賣了這張圖,用賣來的錢去買紙。
卿卿不敢相信他真賣出去了,也不願相信他真賣出去了——難不成這世道上還是歪法子更有用些?
霍遇的嘴皮子能把黑的說成白的,幾張現畫的圖楞是被他說成了宮中秘傳,不過夏陵天高皇帝遠,再是繁華那也是一個纔開蒙不久的地方,誰知道宮裡頭的畫長什麼樣?於是任憑他獅子大張口。
卿卿看到擺在面前的酒肉時傻了眼,“就算掙了銀子,也不該這麼揮霍呀。”
因掙錢的法子是他想出來的,卿卿沒什麼底氣。
“咱們喝了多少餐白粥了?爺更懷念你以前圓潤的樣子,瞧你這下巴,尖得能戳死人了。”
“你能飲酒吃肉了?”
“肉吃不了,我喝酒,你吃肉。”
卿卿還是妥協了。
霍遇還是不能吃太硬的東西,三兩肉全給了卿卿,她分出一半給孟九。
霍遇一聲呵斥叫停,“爺嘴皮子快磨破才掙來的肉,你竟分給孟九?”
卿卿只在心裡罵了一句,面上壓根不理他,笑盈盈地把肉餵給孟九吃。
霍遇痛飲一杯,“得,你們是親姐妹,爺就是路邊野男人。”
“你罵我是狗?”
霍遇想了想,“誇孟九呢。”
卿卿聞到酒味的醇香,“這酒是好酒吧。”
這個關頭霍遇可不敢讓她知道自己把今天掙得錢全部拿去買酒了。
“就村口小酒館買的,你看,糧渣都在底下沉着呢。”
說着,他給卿卿也倒上一杯,“我和卿卿還沒共飲過呢。”
“北邙山之時,怎能料到你我會有今日?”
“往事恩仇無法一筆勾銷,今夜,你我只談酒興不談往事。”
卿卿低頭淺啄一口,她鮮少碰酒,這才一杯,臉頰似有火在燒,霍遇想,這便是面若桃花了。
他幾杯下肚,頭腦就有些昏沉了。
其實他酒量沒有這麼差,皇家之人哪容得了酒量差?人人都懷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相互爭來爭去,明面上見了面還要一同喝個一醉方休,若喝多吐露了秘密,那可真是得不償失。
一定是這酒太烈。
“王爺,這酒怎麼喝不醉呢?”
“是嗎?……可能是精度不夠。”他打個酒嗝,已經沒了坐相,倒下去的時候左臂用力,將卿卿一同帶倒在稻草鋪上。
卿卿扶着地要起來,他翻身籠上她的身體,朝她嫣紅嘴脣上輕輕一啄。
卿卿擡手推他的肩,“你親我做什麼?癢癢的。”
“卿卿,我不只想親你的嘴,我想親遍你全身。”
她無辜地睜大雙眼,“那怎麼能成呢?你呀……”笑意很快淹沒她的眼睛,她伸出食指,朝他右手的夾板上輕輕一敲,“你現在都沒法自己更衣呢。”
“是啊,我就是個廢人,沒有卿卿,現在已經給父皇、給玄鐵騎蒙羞了。”
卿卿醉而不自知,她伸手撥霍遇垂下來的鬢髮,“你是奪人命的閻王,是這世上最壞的人,你又怎麼能是廢人?”
“我是閻王,卿卿就是菩薩,連閻王都敢救的菩薩。”
“哎呀,神仙跟前你怎麼敢說這話?”她別過頭看了眼一旁的太上老君像。
“老君是道教的,不是一家人,告不了狀的。”
卿卿被他的話逗笑,她一笑,北邙山的春花就都開了——在他心頭綻放。
“卿卿……”他的呼吸迷亂在卿卿的笑顏中,恨不能吃了她的血肉佔了她的魂。
她是一場三月春風雨,他渴望這具枯槁軀殼被她滋潤。
卿卿也意識到了他的呼吸眼神的變化,卻爲時已晚,他掠上她飲酒後的殷紅嘴脣,汲取雨露甘霖。
卿卿一截香舌被他含在口中,他似乎是蓄意要讓她的舌頭都融化掉,不,這還不夠。
他要她的所有都是他的,無論神佛,誰也不能奪走。
他渴望她的所有,她的眉眼、她的脣、她羸弱的乳,以及她頸上那脆弱的蝴蝶印。
他是個擅藏心事的人,卻抵不過二兩濁酒,抵不過她毫無芥蒂的一笑。
而他無可自抑的炙熱,卻是一頭冷水在寒夜裡澆上卿卿身軀。
她眉目的暖意冷卻,原來就算他是個廢人,她也掙不過。
“我原以爲,不曾在你危難之時索你性命,在你眼裡,我的命會不那麼輕賤。”
她強忍眼淚,不願讓他看到自己的脆弱。
是這個男人教會她的,你越脆弱,對方就越強大。
“輕賤”這兩個字喚回他半分憐憫。
霍遇的動作滯住,他埋首在她胸前,不在動彈。
輕賤,誰有資格這樣說她?
她撿着他這條爛命一路走過來,已是他心中最貴重之人。
“你想要我的身子,我躲不過,可我不願在這種地方苟合。”
霍遇倏地擡頭望着她,兩雙眼兒之間只隔着溼漉漉的燭光,兩顆心卻隔着從瑞安城到北邙山的崇山峻嶺。
卿卿能夠委屈自己,卻無法欺騙自己。
她太恨他了。
“罷了,爺也不願意委屈自己。”他翻過去躺在草蓆上,“爺其實最討厭你這種在牀上和死屍一樣的,空有美貌,不識情趣,勾不起男人的性子。”
“既然如此,明天我就去找個知情識趣的母豬陪着王爺。”
“難不成你自己以爲,你連母豬都不如?”
卿卿心想幸好自己從小長在北邙山那樣的地方,要不真得被他這張嘴氣得吐血了。
“卿卿在爺的心裡,比母豬還是強上三分。”
“王爺在我心裡,倒還真比不上二兩豬肉。”
“你這牙尖嘴利,性子擰巴,又貪生怕死,倒有幾分像本王。”
卿卿望着樑上枯木,漸漸露出笑意,“是啊,王爺的這些壞毛病,我竟然都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