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家村。
今年秋季收成並不好,氣候異常,山裡的野獸都跑光了,牛羊凍死,沒肉吃,年輕人只能去邊關搶漢家人的糧食。
老嫗去外面和別人家的小娘子用繡活換羊奶,她的繡活雖不精,卻比這些關外年輕婦人的要好很多,小娘子們一人給她添一碗羊奶,很快集滿木桶。她力氣大,不用人幫手也提得動這一大桶羊奶,但人老了,筋骨都懶散了,她看見一個小青年正在樹下做木活,閉眼一叫:“哎喲!”
小青年馬上跑過來:“婆婆您又怎麼了?”
“腰傷了!提不動!”
“您的腰不昨天才好嗎?”
“又傷了!老漢又出去賭了,你看我無兒無女的,就幫幫我。”
小青年這次留了個眼色,“我也想幫你啊,但我娘還等着我回家給她燒飯,婆婆,我先走了!”
說罷小青年便自己跑了。
老嫗在他身後罵完,還是自己提着盛羊奶的木桶回家了。
她回家,發現老漢早已回來。他一回來就包頭睡覺,不用問肯定是輸了。
老嫗張口罵道:“都揭不開鍋了,你還賭!”
她抄起一旁的扁擔敲向老漢,老漢年輕時就是個練武的人,動作敏捷,但還是老了,被她砸中了肩膀。
“你這惡婆娘!”
他最怕老伴兒發怒,趁她把羊奶桶朝他扔過來前,趿鞋撒腿就跑。
跑了有一里地,老嫗竟然沒追上來,他得意的叉腰笑道:“你這老婆娘!跑不動了是吧!”
路過的小孩想看瘋子一樣看着他:“爺爺,你的鞋。”
他低頭,發覺鞋底開了。
這日子過到老,真是夠丟人的!
卷溪崖。
烏蘭江水洶涌滔天,那位於兩座懸崖之間的吊橋似乎隨時都要被江水沖走。
霍遇從卷溪崖的懸洞趕到此處,孟華沅正持着短刀站在對側懸崖上迎風而立。
她早就預料到他回來,看到預期的畫面時,不可自抑地笑了。
她蒼白的脣無聲啓合,“我纔是最懂你的人。”
卿卿被綁在吊橋中央,底下是涌動的江水,狂風一吹,她就會被卷翻至百尺之下的江水之中。
霍遇已經毫不猶豫踏上吊橋,他的聲音乘風落入卿卿耳中,“卿卿別怕。”
她一次次臨近死亡,可還是剋制不了恐懼,不過凡夫俗子的軀體,河山之間,如其一粟。
怎能不怕?
她剋制自己,衝霍遇道:“我不害怕的。”
霍遇的步伐冷靜,這吊橋在風浪間顯得無比單薄脆弱,而若在此時的天地間找出比這吊橋更脆弱的,便是卿卿。
離她還有十步、八步……三步……
他離她,只有一步之遙。
霍遇扶着一旁的吊繩蹲下,幫卿卿解開腳上的繩子,“你也真是沒用,怎麼就被孟華沅給捉住了?”
卿卿怒目相對:“若非你放心我跟她走,我又怎會被她捉住!”
“還有心還嘴?爺就不該跟過來。”
孟華沅的笑意已經陷入骨子裡,她笑得直不起腰來,還要與卿卿耀武揚威:“你看!他來救你了!”
“她瘋了。”卿卿道,“被她爹逼瘋了。”
“抓緊我的手,帶你回去。”霍遇強行和卿卿十指緊扣,扶着繩子往回邁步。身後橋另一側傳來孟華沅的一聲吶喊,橋面劇烈下陷,她竟斬斷了那頭的繩子,霍遇急忙抓緊手裡的繩子,另一手緊緊挾卿卿腋下,二人只靠吊橋一側的單根繩子拉動,一雙身影懸在山谷間隨風晃動。
卿卿本能抱緊霍遇,他臉上露出欣慰笑意。
她不捨得鬆開他,是此生頭一回。
狂風將他和她的身影甩來甩去,如同巨型的鞦韆,卻沒有落地時刻。
懸洞出口的士兵忙拽住這側繩子,但人力豈能與風力抗衡?風吼中只聽微不可聞的一聲“嘶啦”,繩子裂開一個口,爲首的士兵朝後面的士兵喊道:“快去尋一條的繩子!快要支撐不住了!”
後面的士兵聽到這話,霍遇和卿卿自然也聽到了。
霍遇擡頭,看到頂頭上繩子的一道裂縫,怔了只有片刻,便果決與卿卿道:“我左手支撐着你,你攀住我的肩膀向上抓住繩子。”
卿卿照他的話去做,逃往那段時日他們已培養出了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左臂墊在卿卿臀下,將她身體往上帶。
卿卿無意間瞥到身下的江水,面色發白,直出冷汗,嘴脣發抖道:“我怕。”
“看着我!”霍遇幾乎用嘶吼的聲音命令她。
卿卿被他的嘶喊震懾住,又彷彿回到北邙山時他隨意一句話都叫她不敢違抗。她擡頭望着他的眼睛,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有力。
“卿卿別怕,扶着我的肩膀……就是這樣……用力啊!”他暴呵出來,卿卿狠下心,使盡全力摁在他肩上,借力向上攀住繩子。
總算鬆一口氣。
霍遇的右手抓着繩子,左手仍環在她的腰上。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沙啞,“你聽着,這條繩子現在容不下我們兩個的重量,沒等到他們找到另一條繩子咱們會都掉進烏蘭江裡。”
她不知該怎麼迴應他的話,只是睜着被風吹紅的眼睛看向他。
“爺現在也很想把你扔下去,但扔你下去這條繩子未必拉得動我。爺是個漢子,這時候也不能把女人給扔下去。爺水性耐性都比你好,能自己游到岸上,你上去了一定要記得讓人沿江守着!爺也吩咐過了,若有個三長兩短,玄鐵騎就算造反也要讓你償命。”
卿卿的嗓子像是被什麼粘住,說不出話。
風灌進她的肺腑,從內到外,都被吹得生疼。
霍遇見她這副呆滯模樣,嘴角噙笑,“爺這也算是把活路給你了,你就不能裝模作樣流兩滴眼淚?”
她仍是眼神乾澀,無言相對。
“可我……哭不出來。”
“罷了,留着成婚的時候再哭也不遲。卿卿,爺的鞋底兒開了,記得回去幫爺縫好了。”
白頭到老,不過是那時開往夏陵客船上的南柯一夢。他此刻篤信,若與他共同懸掛在一條繩索上的是另外一位心愛之人,他不會如此輕易捨去求生的機會。
他離正人君子這四個字差了十萬八千里遠,爲了求生,他能夠無所不用其極。
他是王爺、是皇子,他的仇人還沒死絕,他的大業未成,他有千萬個讓別人替他涉險的理由,在地陵石室中,他也曾看不起薛時安用玉石俱焚的法子去救她。
可若她只剩一條生路,他不捨得剝奪。
“卿卿,爺要放手了,右手……太疼了,我忍不住了。”
卿卿無聲說出一個“不”字,霍遇卻已經鬆了手。
他下墜的模樣迅速被江水吞沒,在江河的氣勢間,他不比一粒沙強大。
士兵眼看霍遇落入江中,悲憤之際,拼盡全力和風抗衡,將卿卿拉了上來。
卿卿跪在崖邊,與孟華沅對望。
在霍遇選擇墜江那一瞬,孟華沅就徹底瘋了。
她跌坐地上,用手裡短刀割碎自己一頭茂密秀致長髮,碎髮隨風西去。
卿卿癡癡看着江水,呢喃道:“我不會等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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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隨孟華仲二進地陵,已有半月之久。
萬幸薛時安被救出時只是受些許輕傷,孟華仲被一塊大石壓住了下身,雖保住了性命,卻是半身不遂。
出陵那一刻,山間已有黃葉,蟬鳴蛙聲不再,恍如隔世。
迎接卿卿的是孟柏年,他此刻正有一件大喜事告知卿卿,那將孟束打得節節敗退的蒙面將軍正是孟巒,他如今已和孟柏年獲得聯繫,正趕往此處與他們匯合。
卿卿疲憊地撐着眼皮:“柏年叔叔,快去派人在烏蘭江沿江搜索……霍遇他……我不知他會不會死。”
孟柏年聞言,片刻不敢耽擱便去布人手,待諸事佈局完畢,卿卿問他:“柏年叔叔也認爲霍遇不該死?”
“你說什麼胡話!這孫子就算要死,也不能叫你揹負上他的性命!”
卿卿在隨行扎的營裡休息,幾日在生死間來回的她原本一閉眼就該沉睡過去,但她閉上眼睛,只有霍遇揚起的眼尾。
他明明在笑,可看起來卻很痛苦。
她跑出軍營,隨手攔了一個士兵問道:“孟九呢?”
士兵嘆氣道:“自王爺進了地陵孟九就天天在地陵入口那兒守着,弟兄們正想等姑娘休息好了,請姑娘去把孟九勸回來。”
“勞煩幫我在孟九旁邊扎個帳篷,若強迫使孟九回來,只怕它會傷人。我陪着孟九,好歹能照顧周到,若是你們王爺回來見到孟九瘦了,只怕又得亂髮脾氣。”
士兵雖答應了她,可還是去請示了孟柏年的意思。
孟柏年看不懂這些小兒女的心意,擺手道:“卿卿說什麼都聽她的。”
據巴蜀王陵前守着的侍衛說,這些天孟九望着王陵的方向,頭也不轉。
聞到無比熟悉的氣味,孟九回頭飛奔過去,幾乎撲到卿卿身上,可只卿卿一人,再無旁人的氣味。
它低鬱地嗚咽一聲,耷拉着腦袋回到原地等待。
卿卿蹲在孟九身旁,憐惜地揉着它腦袋上快要結成塊的毛,“他會回來的。”
入夜後,星辰慘淡,只有孤月高懸。
侍衛輪班,孟柏年來巡視,替卿卿拿了幾件厚重的衣服,“天轉涼了,照顧好自己別讓你二哥擔心。據說他這一路殺紅了眼,就爲了早日過來接你。”
“柏年叔叔,你能不能派人回蜀都去……找找晉王鞋底兒破開的靴子?”
孟柏年尋思着卿卿莫不是要拿霍遇汗臭味兒的靴子誘哄着孟九這畜生離開,這時拿捏不準她的心思,也不好多問什麼,便照她說的去叫人找霍遇破了鞋底的靴子,霍遇的衣物被裡裡外外翻了個遍,並沒找到破了底的鞋。
玄鐵騎的將士都瞭解霍遇,他喜歡體面風光,他哪兒會有鞋底開了的靴子?
這一來一回用了兩天時間,仍無霍遇音訊。
孟柏年來巴蜀王陵前看忘卿卿,見孟九毛髮又長了,便說:“給這畜生修下毛吧。”
“它得留着這身毛過冬,春上才能剪。”
孟柏年但笑不語,若是哪個不知道的,還以爲這是卿卿的狗。
“這狗怎麼名字也叫孟九,不和你重了名?”
“是霍遇給起的名兒……聽說是原先的主人就叫孟玖,他說自己是霍七,這狗便叫孟九了。”
“倒也是……別出心意。”
“柏年叔叔,時安呢?”
“雖沒受重傷,但也得好生調養修整着,蜀都是個好地方……至少比這深山野林適合養傷。你若想見她就明天去一趟蜀都,這畜生我幫你照看着。”
明明都平安無事了,卿卿卻不敢去見他。
地陵她對霍遇的承諾,將永遠成他們間的隔閡。
夜深人靜時,她抱着孟九在篝火旁相依取暖,各種煩憂涌上心頭腦海,這些念頭想要將她撕裂,拽她如地獄。
在萬籟俱寂時,內心的聲音無比清晰。霍遇墜江那一刻,她不想他死。
所有的恨都被烏蘭江上的大風吹散,留下的那些,如亙古不移的巨石,永久壓在她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