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遇身上有許多舊傷,一到冬天難免發作,卿卿擔憂着他身上舊傷,他出門之時總得叮囑多穿幾件,
天色稍稍好轉,採石場的工作又要進行,霍遇也不願在這樣冷的天出門幹活,可他的目標已定,要想風光回永安,這裡的工作必不能疏忽。而且採石場有工錢,他總是與卿卿溫存一番才肯走,卿卿拿他一向無可奈何,反正這茫茫荒山只有他們二人,她想要什麼,都直接向他索取。
因朝廷賑災特使的到來,採石場的工作愈發嚴苛,這對霍遇來說並沒什麼影響,他一想到半月後結算工錢,到時候便能給卿卿去鎮上買些好的玩意兒,幹活也賣力了起來。
這些幹活的人有人身形佝僂畏首畏尾,有人天生一派富貴相,可在此處,一視同仁,沒有例外。
快到中午放飯時,工頭過來召集他們起來,說是朝廷派來以爲監工的使臣,往後直接接管北邙山採石場的工作,這消息對習慣勞作的囚犯來說並沒什麼影響,誰來他們都不關心,四散之後,霍遇上前一把勾住工頭脖子,“這苦差事沒人愛做,是朝廷哪個當官的犯了錯才被貶至此的吧。”
工頭知道他身份,聽過他事蹟,對他還有幾分畏懼,緊張地回答:“是是是平野董氏的公子,說是審批公文時出了錯,惹得陛下大怒,太子也沒能保住。”
從朝廷的從三品到地方小吏,這落差也確實大。
霍遇沒想到自己還沒和這位新來的監工碰面,他已在自己家中走了一遭。
回去時,卿卿正在沏茶水,霍遇大步走過去,躲過卿卿手上的茶壺,自己倒了一杯,自飲而下。
卿卿悄悄扯他衣袖,“今天怎麼這麼晚回來?”
天色已微沉。
霍遇被她話中的“回來”二字所悅,此處是他二人之家,故用了回來一詞。
他掩不住喜悅,攥住卿卿一雙手,握在懷裡:“卿卿等我了?”
那危坐之人掩口咳嗽,說不出尷尬,也不敢說。
卿卿抽出雙手:“董大人來了許久了。”
董良此次過來目的明確,自然是得要見到霍遇的,但霍遇可不大歡迎他,尤其是在打算和卿卿溫存的日子裡。
“董大人何時來的?”
“中午剛來,還沒入職呢。”
“倒也委屈你了,家中沒有可招待的東西,董大人自便。”
“王爺!”董良的臉色瞬息萬變,最後只能喊出一聲小寡婦似的委屈呼喚。
卿卿這時識趣,朝董良福身道:“董大人,待會兒得煮飯,我先去燒水。”
等卿卿一走,董良才急道:“你真的一點也不着急?自你被貶玄鐵騎被拆分派去邊疆,江漢王告病在府不參與朝政之事,王爺您真是一點也不急?”
霍遇抿了口茶,清了清喉嚨,悠哉地回道:“急什麼?倒是你,來這做什麼?北邙山的風隨時能把你吹倒,爺和卿卿在一處,莫不是你嫉妒了?”
還能滿口胡來,還是那個晉王。
董良鬆了口氣,“這裡條件也太差了些,要不還是搬去驛站住我隔壁?子賢也來了,郡主過去還能做個伴。”
“瞎封的郡主,你就別跟着叫,往後叫她一聲嫂夫人,如何?”
“嫂……咳咳……此事陛下知道了嗎?”
“爺現在是庶民,不是皇帝的兒子,想和誰成婚爲何要上報給宮裡頭?”
董良實在無話反駁,正要再勸勸他,霍遇起身道:“到煮飯的時候了,今日就給你個面子,多添一個菜。”
董良不可置信地眯着眼,半晌後搖頭道:“真是……王爺堂堂君子,怎可近庖廚!”
“爺不下廚房,你吃什麼?今日你也是沾卿卿的光,董大人,得學會感恩。”
董良不知自己還能說些什麼,默默閉上了嘴。
董良爲等霍遇,幾近一天未食,霍遇又燒的一手好菜,野豬肉極其鮮嫩,他一時忘了君子之禮,飯碗很快見底。
卿卿眯眼笑着:“王爺,今天的飯菜都吃光了呢。”
董良吃飽,天色已經不早了,他抱拳道:“王爺若想好了可以隨時來住,我與子賢等着二位。”
霍遇拍了拍他的肩,“吃都吃了,總得洗了碗再走。”
董良:“……”
董良望着越來越黑的夜,滿肚子後悔,他就不該來這裡!他是家中獨子,從小出入身後都有幾十個家僕跟着,莫說洗鍋碗瓢盆,伙房之地也沒踏入過!
霍遇見他卻是收拾乾淨了,才放他走,“董大人常來做客。”
董良心道,不來了,再也不敢來了!
“驛站我就不去了,這裡是我與卿卿的家,董大人知我,好不容易纔找了個安身立命之所,捨不得走。”
董良在霍遇那裡受了折磨,回到夫人身邊也沒好臉色可看。
子賢牽着兩個孩兒在炕上玩耍,對他視若無睹,連續三天他都過着裡外不是人的日子。
又是個小雪天氣,霍遇搬起石頭來照常賣力,董良穿着一身貂毛官服跟着他跑來跑去,“人家都休息了,你這麼賣力做什麼?”
“董大人一上臺就改了勞資政策,如今是稱重拿錢,多勞多得。”
“你若是缺什麼,跟我說便是了!”
“得了,你一進朝廷就是太子侍讀,從來都是皇帝太子眼跟前的紅人,現在做一個小小監工,還不如一個亭長官大,家中尚有妻兒,有什麼好東西就自己留着用吧。”
“若你肯回去,也不至於落得如此地步!”
“回哪兒?我們是從關外來的,應當也是回關外去。”
說話間,霍遇又搬了半車石頭。
“三天後結算酬勞,屆時借你車馬一用。”
“你要去何處?”
“去鎮上一趟,既要成婚,怎能沒有嫁衣?我不是頭一回娶親,卿卿卻是頭一回嫁人,眼下給不了她更好的,卻也不想她沒名沒分跟着我。”
董良不禁感慨,霍遇是真的不同了。他們相伴於少年時,這些年自己成家生子,霍遇卻還留在那個意氣風發的狂傲少年時,好似一轉眼,他就要下定決心爲人夫,和過去的那種日子一刀兩斷。
“可需幫忙?”
“你與賢弟來便行了,記得帶上你們那兩個小崽子。”
“王爺。”董良突然正色,霍遇挑眉看着他,聽他繼續說道:“王爺能擔得起富貴榮華,亦能受得了飢貧之苦,乃成大事者,董良願賭上後半生跟隨王爺。”
“董良啊,你的後半生容易,董家可就你一個兒子,若你輸了,斷送的是董家的前途。”
“我和王爺自少年起相識,從未見王爺輸過。”
“太子待你不好麼?”
“在太子身邊謀求前途是爲人臣,跟隨王爺身邊則是弟兄,若王爺他日事成,我也想弄個侯爺來噹噹,給門楣爭光。”
“董大人若早有這份野心,也不至於被賢弟嫌棄了。”
“她……曾說過嫌棄於我?”
“嗯。”
董良感到事情不妙,作爲君子家事必先處理得當,拳頭砸向座下石椅,“王爺!我先行告退了!”
說罷揚長而去,匆匆回家問個究竟。
霍遇靠在一方大石上哂笑,“真他孃的傻。”
自董良來了,霍遇多了許多樂趣,又如以前在軍營裡面可以隨意捉弄於他。他將這幾日捉弄董良的法子告訴卿卿,卿卿又氣又好笑,“王爺您何時能正經一些呢?”
“若是再正經些,只怕卿卿就跟別人跑了。”
卿卿被他從身後來了個炙熱的擁抱,正要習慣性地掙上一掙,腳底已經離開地面,被抱上了牀鋪。
霍遇白天裡做多了活,又去了趟鎮上,縱有心沉淪魚水之歡也沒了經歷,是以放過了卿卿,只是將她嚴絲合縫地抱在懷裡面。
這個冬天放眼望去,最溫暖的還是霍遇的懷抱,比炭火暖多了。
北邙山的星夜比別的地方璀璨,月亮的輪廓也更清晰,時間一晃回到兩年前的北邙山下,那時他卻比萬年不化的寒冰還要冷酷。
“王爺可否不要去採石場了?昨天我去拜訪董夫人,聽說採石場發生險情,砸傷了兩個工人,腿都斷了。”
“那是不是同一處的。卿卿擔心我了?”
“嗯,王爺牽扯着我日後的榮華富貴,怎麼能不擔心?”
“卿卿放心好了,爺什麼樣的危險沒經歷過?寧斷雙腿不能損子孫根絲毫的道理還是懂的。”
“這又是什麼歪理。”
“傳宗接代靠它不說,它也讓卿卿很快活,是不是?”
“我從前就好奇,王爺怎能把所有事都扯到這上面來?”
“行軍的時候沒見過女人,都靠一張嘴亂吹,何況人活着不就這點樂趣麼?卿卿倒是說說,比起這事來,是做女紅更快樂些,還是讀書寫字更快樂些?”
“怎能這樣而論……”
“怎麼不能了?都是人活着要乾的事,爲何就不能相提並論?”
“王爺一說我纔想起來呢。”卿卿語氣轉得有些生硬,她推開霍遇的胳膊,伸手從枕頭下取出一塊巴掌大的木雕。
“我以前就愛刻東西玩兒,這個給王爺。”
那木雕不足女兒家的手掌大,卻是栩栩如生,霍遇盯了一陣,雙眼漸紅。
“卿卿如此解我心意,怎能讓我不愛呢。”他笑中帶淚,埋在她頸窩裡悶聲道。
孟九火化後卿卿本是打算一走了之,再不回來的,只是路上發覺將衣物落下,半路折回,在不遠處看見她堆得那和孟九一模一樣的雪雕在風裡倒塌,他就跪在一堆雪中痛哭。
她看見過太多種他的樣子,“不論是哪一面,脆弱二字其實從不和他掛鉤。他以往做了太多壞事,難免讓人以爲他是個沒有傷心的人。
一旦生了憐惜,鐵石心腸也會軟化,卿卿當時幾乎落荒而逃,不知爲何她就是不願看到他軟弱的時候,他應該是舉着刀的劊子手模樣。
“還好有卿卿……受些苦也值了。”
他默默地說,落入卿卿耳中只有模糊的字眼,可她奇蹟地聽清了他的每一個字。
他們太瞭解彼此了,懂得彼此的固執和懦弱,瞭解彼此的堅貞和陰暗,人生得一知己,其實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