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趕在年底終於進宮,皇帝皇后請安,她仍是不願理睬的模樣,不過半柱香時刻便趕走皇帝,要誦經唸佛。
皇帝清楚這時能讓太后心軟的只有霍珏,連忙叫人去接卿卿霍珏入宮來拜見老祖宗。
因宮裡催得緊,卿卿甚至未來得及梳一個像樣的髮髻,只是在車上自己編了個辮子,更是粉黛不施。這雖是她平時的模樣,可若這個樣子入宮去見太后是萬萬不可的。
她越是焦急,越是強迫自己鎮定,到了宮門前,索性想着讓太后以爲她是小爵爺的婢女好了。
領她們去太后的永壽宮的是御前的德全公公,一路德全公公寬慰道:“姑娘,小爵爺,咱不必緊張的,太后娘娘和藹可親,可比尋常人家的老奶奶都慈祥。”
霍珏對萬事都感到新奇,他第一次見老祖宗,好奇多過緊張。
到了永壽宮,卿卿四處找尋,並未見到什麼太后的身影,她恍然明白,遠來永壽宮中那位拿着佛珠閉目唸經的,尋常布衣打扮的老婦正是太后。
卿卿牽着霍珏跪下來給太后行禮,太后睜開眼,看着霍珏,一時也忘了讓他們起來。
旁邊的女侍菱珠提醒道:“太后,小爵爺還跪着呢。”
太后這纔回神過來,朝着霍珏招收:“囡囡的孩子長得真是俊……快來讓老祖宗看看。”
霍珏聽話地上前,喚了身“老祖宗”,這一聲叫的太后又是心花怒放,又是感慨萬千。
“長得真像我們囡囡小時候,我就知道,我們囡囡的娃娃是天底下最俊俏的娃娃。”
太后一口一個囡囡,卿卿猜出來是在叫霍煊。
太后急着與霍珏相逢,並沒注意到卿卿,知道霍煊都坐在她膝上了,太后這才注意到屋裡還有一女。
她一見這女娃,眼前一亮,怎麼還有這麼漂亮的女娃,站在那裡皮膚比外面的雪還白,眼睛水靈水靈的。
“女娃娃,你叫什麼名字?”
“回太后娘娘,民女孟卿枝。”
“原來是小珏兒的姑母……那也是名門之後,快過來讓老奶奶我瞧瞧。”
卿卿猶豫不前,菱珠推着她的胳膊,示意她前去。
太后倒是比德全說得更和藹一些,就是她自己的祖母,似乎也不是這般親近的。
“怎穿得這樣素呢?是不是皇帝對你不好?”
“陛下和皇后娘娘待卿卿很好的,只是卿卿平日懶散慣了,今日來得匆忙,沒能仔細梳妝打扮,又辱太后娘娘聖目。”
“別跟老婆子我說這些文鄒鄒的話,你是名門之後,能結上親家是我們高攀了呢!”太后雙眼笑眯眯,語氣真摯,並不是僞裝。
卿卿有些傻眼了,這真的是太后嗎?
“卿卿不敢!煊姐兒對卿卿如姊亦如母,卿卿也是藉着煊姐兒福澤,才能順利長大的。”
“是呢,囡囡就是那樣,外表潑皮,其實溫柔的很。”
太后雖不懂朝堂上的事,但孟家和霍家的關係始終是個禁忌,她對卿卿家事並不多提,其他事左左右右問了一些,時日過去大半,宮人傳來消息,晉王來了。
太后忽而斂了眼角笑意,卿卿也發現了,她聽到霍遇來的消息,也不自在了許多。
霍遇進屋,先給太后請安,又像霍珏招收:“小東西,過來讓我掂一掂。”
霍珏拽着卿卿的袖子不上錢,卿卿這纔有了反應,向他微微福身,“見過王爺。”
如果不是在太后面前,她此刻早就轉身走人了。
卿卿指使霍珏:“舅舅跟你說話呢。”
小孩懂事少卻記憶深,他認爲只要自己對霍遇好,霍遇就不會欺負卿卿。於是他跑向霍遇,抱住他的腰:“舅舅舅舅,我想你。”
霍遇單手就扛起了霍珏,讓他趴在自己肩上,朝他屁股上一巴掌,把他扛到太后面前,又放在太后懷中。
他的動作朝着太后,目光卻朝着卿卿:“喲,阿嬤已經見過卿卿了?孫子來的路上提她好幾回,卿卿姑娘人美心善,更通曉書畫,當是我族女子學習的典範。”
卿卿的隔夜飯都快吐出來了,這話從他口中說來,又虛假又噁心人。
太后擡眼淡淡掃他一眼,“眼光倒是還不錯,丫頭挺討人喜歡。”
“孫兒也是第一眼瞧見卿卿姑娘,就喜歡的不得了。”
他如此直白,當衆把她至於進退兩難的境地,卿卿面紅着低下頭,別人看到都以爲她是羞赧。
她是被他的厚顏無恥氣壞的,儘管知道他這個人臉皮厚是沒有底限的,她仍會被他氣壞。
霍遇都這樣說,無非逼着老祖宗問上卿卿一句,可許人家。
卿卿彎着腰,低眉順目道:“爹孃在世時已爲卿卿許下人家。”
太后故意拉高聲音,“老七可聽見了?”
“卿卿對我說的話,我也不是聾子,當然聽得見。”
太后素知他秉性,他從不遮掩,反倒當太后是不存在一樣,直接跟卿卿挑明瞭。
太后又問:“你媳婦呢?人家卿卿姑娘都來看我了,她這孫媳婦怎麼沒影兒呢?”
“王妃自嫁給孫兒,終日鬱鬱寡歡,病了,吸點風就咳血,太醫看過了,情況並不好,又說是易傳染的病,謝家的人都不敢去見她。”
“你也老大不小了,你九弟都當爹了,你後院丫鬟也不少,怎麼就沒個動靜呢?”
霍遇兩任妻子都得重病,又至今無所出,在朝裡關於他那方面的傳聞不少,都說他外強中乾,還是個克妻的命。
卿卿知道霍遇的女人並不少,就連北邙山那樣荒涼的地方,他也養了一院子的美女,興趣來的時候就挨個寵幸,比前朝以荒淫聞名的祁元宗還要過分一些。
可他仍然沒有子嗣。
卿卿也聽過一些傳言,那種事做多了,身體會虧損,就如元宗,儘管妃嬪三千,子嗣卻只有零丁。
太后當日見了卿卿後喜歡的不得了,皇后來請安時多提了卿卿幾句好話,皇后有意讓卿卿去太后身邊侍奉,皇帝的意思是等年過罷再說。
這是皇室相聚最齊的一個新年,就連多年鎮守蜀中的江漢王也攜家眷入京。
永安府一時是前所未有的熱鬧。
除夕夜裡卿卿隨孟巒聚在秦府內,小孩在院裡放鞭炮,男人飲酒,婦女在廚房忙裡忙外,一點都不得閒。
值得一提是肖仲乂感念秦大人在朝中照拂,自己在京中無親無故,便來拜訪秦大人一家,在秦大人家裡蹭年夜飯吃。
他倒不曾想在這裡見到卿卿和一位與她頗爲貌似的絕世公子。
秦夫人再三叮囑卿卿回屋裡坐着,卿卿一想屋裡全是些談着正事的男人,並不願去,不如留在廚房打下手。
她拿起菜刀去砍豬骨,排骨上交雜了一堆錯亂的刀痕,依然沒有撼動半分。她雙手持刀,擡高手臂蓄力,忽而菜刀被人拿走,她空蕩蕩的兩手交握在胸前,驚奇地看着身後的人。
她一回頭,只看見他剛毅的下巴。
正在竈火前煎魚的秦夫人也瞧見了,避着油鍋濺起的油點喊道:“小叔子這廚房不是男人進的喲,你趕快出去。”
薛時安將卿卿遮擋得嚴嚴實實,秦夫人並沒看見卿卿在切豬骨,薛時安握着菜刀後退些許,秦夫人才瞧見,“小姑奶奶!這活你怎麼能幹!還是叫小叔子幫完忙,你們快點出去吧,可別在伙房添亂!”
卿卿識相地躲開,卻見薛時安也並不怎麼用力,鏗鏗幾聲排骨碎成了小塊。
“菜刀是你能拿的麼?也不掂量自己的輕重。”
對卿卿的一些行爲他實在無奈。
卿卿撓頭傻笑,“最近養尊處優慣了,骨頭頭砍不動了。北邙山的時候別說砍豬骨頭,就是一頭野豬我也擡得下山。”
北邙山女人的生活目標很明確,好好活着,再嫁個山中的樸實人家。
卿卿並不例外,在那種地方,女人的美貌是無用的,不論男女,只有力氣大的、能幹更多活的人才有更多的生存機會。
卿卿怕他不信,又解釋道:“你送去的食物我都有好好吃的。”
他實在是拿她沒辦法。
她是拿天命沒辦法,淪落到北邙山那種地方,不好好活着怎麼能行?
北邙山的勞役生涯千苦萬苦,卻也只是出賣體力,她還是那個清清白白、乾乾淨淨的卿卿。
爆竹聲此起彼伏時,酒肉上桌。
祁禮是先敬長者,再敬尊者,出閣婦人不得飲酒,未出閣女子以茶代酒。
桌上幾人開始行酒令,他們一個是太學學士之首,一個是錦繡閣的先生,一個是少年時就才絕天下的公子,說得都是文縐縐的話,喝個酒都引經據典。
卿卿一聽詩文就困,爆竹聲也漸漸停了,她眼皮打顫,這時家丁匆匆忙忙跑來,“老老老爺,晉晉晉晉王他來了!”
孟巒和秦大人相視一眼,秦大人道:“委屈公子先入內堂躲避。”
秦大人很快就反應過來,卿卿在永安府按理說是沒有其它親眷的,今日既不在宮裡,也不在陛下賜的宅院裡,她總不能消失掉,故他特意讓卿卿留下。
幾人都反應了過來,就卿卿不明白,要跟着孟巒一塊避開。
孟巒道:“你此刻若不在秦府,反倒招人疑心。”
肖仲乂一頭霧水,不知爲何晉王來了,他們反倒要避開。
下人領着孟巒入內舍休憩,秦大人攜全家去迎接晉王。
宮宴剛散,他帶着宮中的酒氣,在哈爾日的摻扶下勉強站得穩。
“宮裡頭被灌多了,本王原本想明天再來拜會秦大人,可到了明天還有什麼意思吶?你們祁人最講究這些禮法,本王就今夜過來了。”
他是真喝醉了,一句話嘮嘮叨叨了半天。
秦大人朝他作揖,“王爺光臨寒舍,下官有失遠迎,王爺快請進。”
哈爾日勉強朝秦大人行了個禮,手都不敢離開霍遇,深怕他跌倒。
哈爾日摻扶霍遇先進了府中,秦大人隨在其後,耳語吩咐秦夫人:“去煮碗醒酒湯,再備一間廂房,以防萬一。”
卿卿和薛時安在飲宴的大堂裡候着,見到晉王,規規矩矩行了禮。
卿卿今天穿一件大紅色的襦裙短衣,外套了一件鵝黃色縫着貂毛的半臂,有點像是尋常人家女兒過年時候的打扮。
不過一套衣服,時下的款式和色彩總是那麼些,永安府每個未出閣的姑娘在今夜都這麼穿,可這顏色穿在卿卿的身上,就是明豔動人了許多。
卿卿的緊握的雙手手心積滿冷汗,面上又不敢流露出任何的不適來。
“卿卿爲何在此?本王猜上一猜……”
卿卿不由自主朝着薛時安身後躲去,好在霍遇喝得爛醉如泥,並沒有平常的洞察力,放過了她這點小動作。
“哦……原來是和薛公子在一起。本王還尋思,怎麼霍珏身邊瞧不見你。”
他說着說着就伸手過來牽住卿卿,薛時安先一步制止住他伸向卿卿的手,“王爺自重。”
他眉頭一皺,眼裡的陰鷙如一團散不開的雲霧。
不過很快還是散開了。
“罷了罷了,今個兒大過年的,不跟你小兒計較。”
秦大人命人去添了副碗筷,擺在上座。
“想來今夜王爺在宮中也沒能吃上幾口,這桌子菜都是賤內親手所做,雖比不得宮裡的珍饈,但也尚算可口。”
“秦大人莫不是小瞧了本王?當年行軍之時,本王被困丰神谷,那可是大雪封山吶,別說肉糜,樹根都沒得吃。”
換做其他官員,定要贊他一番英明神武。
秦大人只是勸諫:“如今雖苦盡甘來,卻不能忘記居安思危,如此纔不負當初受過的苦累。”
“滿朝文武只有秦大人一個肯和本王說真心話的,哈爾日,斟上酒,本王要敬秦大人一杯。”
哈爾日眼神看向秦大人,不敢再給霍遇倒酒。
眼見哈爾日倒個酒都慢吞吞的,霍遇頗爲不悅,“不用你倒,還勞煩孟姑娘替本王斟酒。”
卿卿纔不怕他酒多傷身,最好喝死他。可這人清醒着時候就做了許多荒唐事,更何況醉酒的情況下?
“王爺,酒多傷身,您已經喝太多了。”
“酒敬知恩者,你小姑娘家又懂什麼?”
可斟酒之事是下人所爲,幾時輪得到卿卿來做?
這裡不是北邙山。
卿卿正要提酒壺斟酒給他,薛時安按住她的手,拿過酒壺,先爲秦大人斟上一杯,而後再給霍遇倒酒,隨後又給肖仲乂和自己的杯中也添滿。
肖仲乂哪敢喝薛時安敬的酒,忙拒絕道:“學生怎能讓先生斟酒?先生快將酒壺給我。”
霍遇聽此言嗤笑,“聽聞肖大人在廷尉府做事雷厲風行,怎到了薛先生面前就畏畏縮縮呢?”
如果說肖仲乂對薛時安感到不安是因爲敬他,那對霍遇感到不安就純粹是畏他了。
“回回回王爺,廷尉府裡雷厲風行是卑職職責所在,不論是秦大人薛先生還是王爺都對卑職有知遇之恩,卑職心有敬佩,不不不敢冒犯。”
“你你你怎麼說話跟個傻子似的?”
卿卿嗤笑出聲,哪有這樣學人家來埋汰人家的?
這些男人,私下裡恨不能你死我活,酒桌上卻能談笑風生、把酒言歡,卿卿也是佩服他們。
春日鄴城舉辦賽馬,他們不知怎麼就談起了賽馬一事。
屆時全國馬場都會送去馬兒參賽,往年頭籌都是大垣口馬場的馬兒所得,今年是否還能延續往年風光令人期冀。
霍遇如今佔了大垣口馬場一半的經營權,自然希望大垣口的馬兒得勝。
馬賽算是軍事活動衍生出的一項民間活動,這風俗還是從鄴人那裡發展而來。
太子出面未必能決定誰得頭籌,但他在軍中人脈盤根錯節,舉辦賽馬的鄴城武昭大司馬是他軍中舊友,都是一起在馬棚裡睡過覺的人,只要他一句話,大垣口馬場的鐵定勝出。
薛時安不屑於他這種做法。
“大垣口的馬豈是中原品種可相比的?即便是和西域其它馬種相比,大垣口的馬匹也不會輸。”
“薛公子未免太自負,行軍打仗都沒有常勝之軍,何況牲畜呢?”
“既然不過牲畜,殿下又何故巴着我馬場的經營權?”
二人間氣氛不過一陣便是劍拔弩張,秦大人斥道,“二郎,你喝了幾杯,便長幼尊卑都不分了嗎?”
秦大人此言雖是責罵薛時安,卻並不說因霍遇是王爺而不該忤逆,而是從二人年齡來說,一不顯得霍遇是仗勢欺人,二責避開了薛時安忤逆的罪過。
“薛某過於自負,怠慢了王爺,自罰一杯。”
酒桌上的事,最後還得迴歸到酒上來。
“卿卿怎麼不飲酒?哦……是本王記性差了,你原先就不能喝,喝上半口就渾身泛紅。”
一句“渾身泛紅”滿是惡意,滿是褻瀆。
卿卿被他醉後一句話就逼得無地自容,他的出現無時無刻不再提醒着她自己曾經的身份。
秦大人也冷下了臉,對哈爾日吩咐,“時候已經不早,本官在東廂備好上房,勞煩將軍送王爺前去休息。”
哈爾日也心道王爺這是喝大了,再怎麼說這裡是別人的地盤,怎麼能說那種話?
他上前去扶霍遇,被霍遇一肘子撞開,“伺候本王的事幾時輪得到你?卿卿,扶本王去休息。”
卿卿慍怒,卻不敢言,薛時安早已無法忍他,攜着卿卿要離去。
卿卿卻躲開他,上前扶着霍遇,小聲道,“王爺非要在秦大人家中鬧事麼?”
各忍一時,海闊天空。
她摻扶着霍遇到廂房裡,對哈爾日說,“勞煩打盆熱水來。”
哈爾日打來熱水,她將帕子浸溼,敷在他額頭上。
哈爾日關上門,孤男寡女在屋內,其餘的事都不用多想了。
“卿卿。”
他突然握住她的腕子,力道大的嚇人。
“我不走,你鬆開我。”
他扶着身下的牀板,半支起身,拿掉額頭上貼着的帕子。
“春宵苦短,本王多看你幾眼。”
他一開始就是登徒子模樣,卿卿見怪不怪。
“這裡是秦府,你我都是客,你不能胡來。”
到了永安府,不得不有點規矩了。
他還不能碰她。
“你這小丫頭給我灌了什麼迷魂藥……我怎麼這麼困呢。”
“那是王爺喝多了酒。”
少賴她身上。
“你可以不來的,卿卿。”
他搖了搖腦袋,“有涼水嗎?我要洗把臉。”
“時候不早,難道王爺也要守歲嗎?”
“潑皮丫頭,有人護着你嘴皮子就利索了是嗎?”
他輕笑一聲,喑啞誘人。
卿卿猝不及防地被他攔腰抱住,他下巴擱在卿卿削薄的肩上,沒有離開的意思。
像是一座山壓了過來,卿卿無法透氣,七竅都是他的氣息。
“你不鬆開,我要喊人了。”
“不要喊。”他邊說着,邊用手掌捂住她的嘴,“永安府裡的人都知道陛下看重你,跟你在一處本王是安全的。”
“唔……”她掙着出聲,溫熱的氣息噴灑在霍遇手心。
他想象她的舌尖在他手心舔舐,是那樣柔軟,如同一隻幼嫩的蛇。
於是他將拇指伸進卿卿口中,粗糲的手指勢必要在那裡翻出什麼花樣來。
卿卿只想吐。
“卿卿,你恨本王,不能讓別人捷足先登啊。”
她狠心合起牙關,咬他手指。
霍遇疼得抽出手指來。
卿卿道,“你堂堂王爺,就只會欺負女流麼?”
“卿卿哪是一般女流?卿卿能抗野豬能打架,兇悍着呢。虧是長了一副柔弱的皮子,要不和山野悍婦有什麼區別?老子又算哪門子王爺?兵痞子一個,那些大臣看不慣老子。明面上兄弟情深,拼着命給老子灌酒,又派殺手跟老子一路。卿卿,本王比你柔弱許多。”
“瞎說什麼。”
“我與你,禮法什麼的早就不顧了。倒不如你交出圖,咱們合計幹掉太子,也到那太宸宮寶座上坐坐,老子打下來的江山,死了多少個弟兄,做了多少次亡命之徒,憑什麼拱手讓人?”
卿卿可是嚇壞了,忙去捂住她的嘴,若給別人聽見了,那真是要殺頭的。
他有一句話說的確實沒錯。
她和他,什麼禮法都沒有了,全亂了。
他毀了她的全部。
“卿卿,給本王唱首曲兒。”
她會唱的曲兒很多,北邙山時大家都說她是黃鶯一般的嗓子。
那時她學了各地的民謠,此刻卻只記得煊姐兒曾哼給她的。
那是霍煊故鄉的童謠,也是霍遇的搖籃曲,不過卿卿並不知道這點。
他在這一夜做了很多夢。
八歲那一年,赫連昌說帶他去歷練,讓他在敵營前放哨,說很快就來。
他等了一天一夜,又餓又得保持警惕。
後來敵營的人把他打得半死,只差抽骨扒皮。留他一條命,只是爲了和他的父親談條件。
那時赫連家仍獨大,父親也要看赫連昌的臉色。
誰能救他?
十三歲那年,他和大哥在西關和敵人鏖戰六個日夜。
彈盡糧絕,只剩三千死士。
大哥說,兄留弟走。
戰士如此,他們也當如此。
可長兄的犧牲沒有給他殺出一條活路,他被逼到懸崖,攀着峭壁上的藤蔓救回一命。
無數次死裡逃生,又陷入險境。
都是些想要他命的人,似乎他自一出生,就註定成爲各種人的擋路石。
孤軍奮戰的人也會累。
“王爺看中的,從來都只是卿卿的身份。”她撫平他眉間褶皺,苦笑。
“我殺不了你,平平靜靜過日子還不行嗎……爲何總是讓我承受這些……”
時光若能倒回,她只想做個清清白白的人,若是在遇到他之前就死在北邙山,也是幸事一樁。
卿卿趁他熟睡時吩咐府上丫鬟過來伺候他,自己連夜乘轎子去了消香坊。
消香坊深處點着一盞燈,薛時安也在那處。
院子裡風涼颼颼的,卿卿上前問道,“你也不怕吹壞身子。”
“你二哥在裡面等你。”
她以爲北邙山那一段只是她一個人的噩夢,可今天霍遇公然出現在這些人前,像是把她的噩夢公之於衆。
所有不堪的、骯髒的,都被展示在她最信任之人的面前。
“二哥。”
他正提筆在竹簡上寫字。
如今看二哥的書法,仍是一絕。
若沒有這場戰亂,怕他早就是聞名天下的大書法家了。
“我已在梧州置辦宅地,你想離開永安,隨時都可以。”
“哥哥,我不想走,卿卿不想走。”
“手上沾血的事,你不該做。”
“二哥不是說除了我沒人更能替孟家人出面了嗎?霍遇不死,恩仇難報。”
“爹和大哥都是絕望而死,他雖執劍,卻不是殺他們的人。卿卿,我們孟家的仇太深了,這不是你該承擔的東西。”
她的小哥哥,那個寫得一手絕世詩文的無雙男子,他的手怎能染骯髒的血污?
“拿你做殺人的刀,你叫哥哥如何去見父母兄長?”
“卿卿若還有做刀的價值,那便等世間還我孟家一個清白之後,一同去見爹孃和大哥。”
他的眼神忽明忽暗,最後還是落於沉寂。
他在井底討回一條命,這輩子註定離不開那樣陰暗的地方。
在漫長歲月中,他只看得到頭頂那辦方小小的天,和仇恨的陰雲。
她出事那年比如今的霍珏還小。
誰能想到她是如何保護住孟家最後那點血脈,又把他保護地那樣好的?
這是他的親妹妹啊,是那個會纏着他要學寫字,是那個趴在他背上作亂的妹妹。他親眼看着她從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團肉變成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可人丫頭,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丫頭,怎麼能讓她沾上這些污穢之事?
“哥哥,卿卿是曾做過王爺的枕邊人,那不是過錯。”
那只是她的命。
“罷了,你出去吧。早些歇着。明天應該會有人接你入宮。”
人生在世,無論是王權富貴,還是貧賤之軀,都身不由己。
薛時安一直在等候她。
卿卿這才疲憊地勾出一個淺淡的笑意,“你等我,真是好。”
“怕你夜半怕鬼才等你的。”
“不怕了,早就不怕了。原來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麼亡魂?若真有亡靈,活着的人還何必替他們伸冤呢?”
“半夜也就你一個有精神說話,趕着天亮前趕緊睡一覺。”
他沒有可以安慰,沒有那個必要,他也不是能夠安慰她的立場。
她的身邊沒有人的手是乾淨的,包括自己在內。
那個他們所有人都守護的小小女孩終於有了長大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