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雪是個神通廣大的女子。不知是咖啡館給她提供了資源,還是因爲她的出色,才成爲某人的代理,得以進入咖啡館。總之,她在租界裡的能量遠非普通富家千金能比。
寧立言處理這批銀元的手法頗有些麻煩,與銀行制度也有牴觸之處,若不是有喬雪的面子,這件事怕是難以成功。等到與美國人簽完合同,已經是一個小時以後的事。兩人剛剛走下臺階,就看到在喬雪那輛
之事並不簡單,但是有她在旁說項,倒也順利完成。等到從銀行走出,卻見在凱迪拉克旁邊,兩個西裝革履的男子撐着傘,爲居中的老者遮擋陽光。而那老人正是多日不曾露面的內藤義雄。
自打上次他表示要和寧立言做鄰居,說是要買房之後,人便沒了蹤跡。不想此時,卻在此見面。內藤義雄看到寧立言與喬雪,臉上滿是笑容,朝兩人打招呼道:“你們可讓我好等啊!隨我來,咱們換個地方說話。”
喬雪心知,這位堪稱天津間諜行業活化石級別老人的邀請不容推辭,好在對方並沒有表露出惡意,便也沒必要呼叫花旗銀行門前的警衛。大方地挽起寧立言的胳膊,隨着內藤一同前往咫尺之遙的日本“正金銀行”。
一行人直接穿過辦公區,來到銀行後面的休息區。沿途所遇到的日本工作人員,一見到內藤,頓時矮了半截,如同恭敬自己的長輩。寧立言笑道:“老爺子到底是人類學博士,還是銀行的大老闆?”
“正金銀行的頭取,乃是老夫的弟子。日本素來有尊師重道的傳統,所以他對我就格外恭敬。受他影響,這些人對我也就禮貌幾分。說到底,無非就是活得長久,佔了年歲的便宜,讓立言見笑了。”
三人來到正金銀行後面的一間貴賓室落座,銀行的頭取、常務等人都跑過來行禮見面打過招呼,隨後便退了出去。那兩名撐傘的男子,給三人準備好茶點,也退了出去。
內藤義雄打量着兩人,面帶微笑:“之前說是要買房子和立言做鄰居,沒想到事情還沒做,便有居留民團的管理來呱噪,說是大日本帝國的財產不容揮霍。日本國民在海外賺取的錢財只能寄回國內,不能在國外置辦產業。笑話!那都是老夫的私財,幾時成了帝國的財富?我想怎麼用,憑什麼看他們的眼色?有這等人在,帝國的事業註定難以發展。被這些俗物耽擱,便沒心思出門。今日來英租界找自己的學生喝茶,沒想到無意中便發現了喬小姐的汽車,你們說,這是不是緣分?”
三人說笑寒暄幾句,內藤問道:“立言到花旗銀行,莫非是有什麼生意的往來?”
這種事是瞞不住的,寧立言索性坦言:“沒錯,我去花旗銀行辦了筆貸款。多虧喬小姐出面牽線,介紹了花旗銀行的大班給我,事情辦的還算順利,方纔便是去籤合同,拿支票。”
“托馬斯?那個美國人可不是良善。”內藤皺着眉頭,一臉嚴肅。“立言如今在警察局供職,又升了督察,於生意上的事,怕是就沒有太多精力關照。這個時候貸款經營,一定要慎重。尤其歐美銀行素來信奉晴天送傘雨天收回原則,貸款不但重利盤剝,而且一旦你遇到週轉方面的問題,他便會抽貸,讓你面臨絕境。如果你有急事要調頭寸,可以從正金銀行借貸。老夫爲你說句話,條件絕對比花旗銀行要優厚的多。”
“多謝老爺子好意。不過這件事已經成了定局,就不好反悔。我這次和花旗銀行也不單純是借貸關係,而是做了筆生意。”
“生意?不知立言和美國人做了什麼生意?”
“白銀。”寧立言道:“我這份其實是和花旗銀行籤的白銀期貨合同,我向他借貸了一筆款,雖然是以美元爲單位,但是實際到手的則是等值白銀。等到規定日期,我只需要連本帶利,歸還如數的美元即可。”
殺陳友發的事不小,牽扯上竹內,更是後患無窮,所有的尾巴都得想到。從陳友發別墅起獲的那筆鉅款,也是一條重要線索。
如果直接把從別墅裡起獲的銀元拿出來花用,很可能被人懷疑。寧立言現在的操作,便是藉着花旗銀行的合同,把這筆銀元洗白。有這份合同在手,他使用的銀元來路光明正大,不必擔心調查。
可是這份合同裡的風險也很大,內藤義雄眉頭皺得更緊,
“立言,當年興邦兄經商,穩字當先。是天津商場上,有名得太平財神。可是你現在,卻像在走鋼絲。每一步都讓人覺得充滿風險,我作爲長輩,不得不替你擔心。你這種所謂的投資,實際就是投機。你其實是在賭,賭白銀在未來會大幅度升值。可是我必須提醒你,就在去年,白銀的價格曾經一度跌至一盎司二十五美分,只相當於現在白銀價格的一半。”
“所以現在銀價上漲了。”
“但是誰也無法預估,白銀的價格什麼時候會跌落。畢竟美國是產銀大國,一旦白銀擴大生產,其價格可能還會走低。歐洲各國依舊未能擺脫29年大蕭條帶來的影響,經濟持續低迷,銀價可能進一步回落。我看在故人交情份上,可以向你透露個秘密。”
內藤壓低了聲音。
“根據帝國金融專家推測,在未來一段時間內,美元與白銀的兌換比例不會有太大變化,漲跌幅度最多不會超過百分之十。這種幅度的漲跌不適合長期投資,根據銀行的貸款利息,即使銀價不跌,你也是要賠錢的。依我之見,不如趕快把錢還給他們,寧肯損失少許利息,也好過未來的損失。”
“這一點我跟您的看法相反。”寧立言顯得十分自信:“之前白銀價格大跌,是胡佛在位。如今羅斯福已經當選爲美國總統,從他上臺開始,白銀的價格便有所回升。他是民主黨人,而美國的產銀七州,民主黨人勢力很大。羅斯福要想討好參議院,討好自己身後的黨派,就必須考慮那些產銀州的利益。”
寧立言終究是個商人子弟。在骨子裡便對於投機、獲取財富有着巨大興趣。前世在軍統受訓時,對於時政的關注程度有限,但是對於幾個大的商業投機事件,都保留着極大的關注,美國的白銀法案就是其中之一。
根據寧立言的記憶,最多在明年6月,美國政府就會頒佈《白銀法案》,對白銀實行保護性收購。一盎司白銀的價格飆升到1.29美元,與現在每盎司0.5美元相比,提升了接近兩倍。
從陳友發那裡查抄的白銀總數大約在21萬盎司多一點,刨除貸款利息以及付給托馬斯的好處費,這筆白銀投機,也能讓寧立言獲得十萬美元以上的利潤。在寧立言看來,這才叫投資,這才叫爺們發財的手段。
這裡面的先知因素不能對日本人說,其他的道理,倒是沒必要藏着掖着。小日本的大藏省裡,有的是經濟學家、金融學家,外務省裡也不缺乏對於美國局勢分析透徹的高人。
自己不點破,也不代表日本人想不到,反不如表現出來,讓日本人知道,自己不是個江湖草莽,而是有資格和他們交涉的人物字號。
寧立言並不後悔自己殺了竹內大造。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若是爲了保全自身,就坐視唐珞伊受辱於倭人,便沒資格立於天地之間。既然要和日本人作對,便不能丟了這股精氣神。
人不能沒有這口氣,同樣也不能自以爲有了氣便天下無敵,不考慮其他,那也是莽撞愚行。雖然手尾料理得乾淨,也要防備日本人狗急跳牆,因爲嫌疑就對自己下毒手。
適當表現自己的才幹,給日本人一種錯覺,讓他們認爲自己能爲他們所用,且對他們有巨大幫助,便是最好的護身符。喬雪擔心陳友發死後,那些幹髒活的差事落在自己頭上,寧立言也有同樣的顧慮。
用一方面的特長,掩蓋另一方面的才幹,讓日本人放棄讓自己當殺手的企圖,是當下惟一的辦法。
寧立言心裡有數,內藤今天的邀請絕非無的放矢,說不定便是竹內失蹤後的一場試探。自己正好借他的口,把自己的名聲傳出去。若是讓他們相信自己是個能爲他們帶來大筆錢財收益的人才,慢說嫌疑,就算真的確定自己殺了竹內,都不會急着動手。
至於因此讓日本人跟着發財,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說句難聽話,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和國力相關。國力不如人,便不可能事事佔盡便宜不吃虧。在前世記憶裡,這次白銀收購法案帶來的風波,便是國民政府推行法幣,以紙幣全面取代銀元。
日本商人則藉着這個法案以及自己的身份充當中間商,從中國商人手裡收購銀元銷往美國,一進一出發了橫財。有沒有自己闡述,日本人都會賺錢,自己能做的,就只有一條路:從日本人手裡儘可能多的搶錢出來,不能讓他們一家獨得利潤。
他拿出全部手段闡述着自己的觀點,內藤則留神傾聽,忽然打斷了寧立言的話,拿起話機,把銀行的頭取、常務也叫進貴賓室,一起聽寧立言分析。
等到寧立言講完,內藤嘆息道:“虎父無犬子,興邦兄後繼有人,當真可喜可賀!你這等人才在警務處,實在是委屈了。依我之見,立言不如到正金銀行來工作,身份國籍問題我來解決,三年之內,我擔保你成爲專務……”
寧立言拒絕:“人各有志,銀行證券這些地方,只是我的錢櫃。用錢的時候來轉一圈,取幾文小錢去花。若是讓我在此工作,豈不是放着東家不當,轉做賬房先生?忒無趣了。”
內藤一笑,“罷了,老夫年歲大了,理解你們這幫年輕人的想法。你既然不想來正金工作,那咱們一起做筆生意如何?你貸出來這筆白銀總不能放在手裡,你要做什麼生意?不知能否說出來,讓老夫也借你的光,賺幾文零花錢。”
“我用這筆白銀其實不算做生意,也是拆借給別人。華家藥房和本地名醫傳人唐小姐一起開發戒菸丸,我這筆錢就是借給他們投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