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憲兵隊一如日本警察署,雖然都是日租界的機構且從事的工作往往和保密防諜有關,但是成員裡中國人的比重並不小。乃至在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後,日本人還專門設立了憲兵培訓機構訓練中國人爲其服務。眼下固然還沒到那一步,可是天津日租界憲兵隊裡已經有大批本地士兵。
肯去日本憲兵隊當兵的也沒有多少良家子弟,這幫人和幫會天生親近,憲兵隊的中國士兵大半有幫門身份,其中還有好幾個是寧立言的門徒。
由於工作的特殊性質,憲兵隊裡當差的中國人級別都不高,乾的又是髒活累活因此對日本的歸屬感薄弱,反倒是和幫門的關係更親近。畢竟憲兵隊養小不養老,將來要在天津生活一輩子還是得靠幫會照應。因此寧立言一來,這些幫門憲兵不管是不是他的門人全都格外恭敬,遠接高迎地把他請進憲兵隊監獄,比伺候日本上司更爲用心。
劉光海是傍晚被抓進來的,捱了一頓進門拳腳就關到監獄裡,既沒說是什麼罪過也沒說幾時審訊。看守和他都是青幫中人又知道劉光海名號倒也沒有難爲,不但提供了條件最好的牢房還給他預備了酒肉。原本憲兵隊好比森羅寶殿,人進來不死脫層皮,劉光海倒是沒這種感覺,日本人那頓拳腳對他來說也不過是疏鬆筋骨傷不得根本。
身體並未受到摧折,心裡的壓力卻不是鬧着玩的。畢竟憲兵隊兇名在外,劉光海再怎麼膽大也不會毫無顧忌。蜷縮在角落裡緊閉着眼睛,卻怎麼也睡不着。聽到腳步聲和一幫人“三爺”、“師父”的喊聲便猛地睜開眼睛,從稻草上跳起來順者柵欄縫隙向外看,隨後就看見大搖大擺走進來的寧立言。
劉光海也是見過大場面的,想當初奇襲西頭一舉成名,在本地江湖裡算是個一等一的狠角色。按說就算是槍頂太陽穴也應面不改色氣不長出,可一見寧立言他先是一愣,隨後猛地兩步衝到牢房門口,雙手用力搖晃着鐵柵欄,說話聲音顫抖。
“三叔,您怎麼來了?這地方不是您該來的。袁彰武這王八蛋攀上了高枝,就連日本人都能使喚得動,活該是我們的劫數。我本來就是窮命,多虧三叔成全讓我過了這幾年好日子,就算是死也夠本了。您是富貴人家子弟不該趟這趟混水,趕緊快走免受袁三毒手,這邊的事我盯着。要殺要剮隨他的便,我保證不皺眉頭。家裡面孩子大人就仰仗三叔照應,別人我信不過,交給您我才能放心。”
“你說的這叫什麼話?”寧立言把眼一瞪:“當初收拾袁三是我出的主意,你無非是個幹活的,袁三真正得仇人是我不是你。現如今你蹲監獄我在邊上看熱鬧,那還叫人麼?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對付你就是對付我。只要有我一口氣,就不會讓你吃虧。我來就是跟你說幾句話,再帶你離開。”
劉光海相信寧立言有這份能力把自己從憲兵隊帶走,畢竟自己沒犯什麼重罪,至少日本人沒逮到證據。只要有幾個有身份的人擔保,保釋不成問題。只不過憲兵隊不同於警察署,其性質特殊不受法律監管,又有反共防諜工作,一般士紳不敢和這個機構打交道,生怕惹禍上身。
有能力解救自己的交不上朋友,跟自己熟的沒這個膽量,只有寧立言這等大亨纔有足夠的影響以及膽量。聽到自己可以離開,劉光海心中狂喜臉上倒是還能保持鎮靜:
“這行麼?要是爲了我牽連三叔那我認可死在這。我這爛命一條死活一個價,三叔是福貴人,不能連累您在裡面擔風險。”
“自己人說這話就遠了。大家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說連累不連累的沒意思。這不是咱爺們待得地方,趕緊走吧。”
寧立言說話間已經朝旁邊的弟子使了個眼色,後者拿出鑰匙開鎖。劉光海頗有些驚訝:“就這樣走,也不辦個手續?”
“把你弄進來就沒有手續,出去也就用不着手續。在憲兵隊的監獄名冊裡就根本沒你這個人,想要保釋也無從保起。”寧立言邊說邊親手把劉光海攙扶出來:
“袁三的狠毒就在於此,若是沒人救你,人就活活關死在裡面。外面花多少錢打點也沒用,賬面上根本就沒你,想救也救不出來。話說回來,若是遇到合適的人,一句話就能釋放,不至於非得拿着司令部手令才能釋放。”
劉光海沒作聲。他知道寧立言不會在這種事上騙自己,所說必然爲真。雖然自己和袁彰武全面開戰乃是寧立言在背後指使,可是說良心話,當時津門雙龍相爭局面已成。袁彰武向蘇蘭芳發難,就是對自己逼宮。雙方早晚要分個生死,有沒有寧立言都一樣。事實上要是沒有寧立言提供的錢財以及謀略,自己多半不是袁彰武對手,能保全性命都是萬幸。
就以這次爲例,按袁彰武的爲人以及權柄,完全可能真讓自己不明不白死在憲兵隊監獄裡偏又營救無門。憲兵隊自成體系與外界關聯不強,別看寧立言輕描淡寫就把自己弄走,若是沒有這麼個中間人,就靠自己那幫徒弟家屬,到死也休想進入憲兵隊大門更別說救人。
原本鬥倒袁彰武之後因爲利益分配問題,劉、寧兩人之間貌合神離,交情都放在表面上心裡不親近。可是如今袁彰武的威脅讓劉光海再次主動向寧立言靠攏,心中也在打着算盤。
等來到外面,卻見喬雪也在,劉光海心裡更爲感動。他終究不是個冷血之人,於人情交情看得極重。人心換人心,寧立言一個電話就能辦的事卻親自連夜趕來,還帶着喬雪隨行,其所冒風險和情分劉光海如何不知?
他只覺得心中像是被人扔了個火把,臉上又有些發燒,說話也有點不利落。
“這兩年事情多,我去三叔那拜望的少,您老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和禿子都是窮出身,沒見過大錢眼窩子淺,一看到黃金白銀就有點忘乎所以,哪件事做得不好話說得不對三叔別跟我們一般見識。從今天開始,三叔但凡有用我的地方只管吩咐,您那說句話,我上刀山下油鍋絕沒二話。”
“行了。都是什麼身份的人了,就別說那些話了,讓徒弟們聽到了笑話。”寧立言並沒急着讓他上車,而是在馬路牙子上坐下,又遞給他一支菸。
劉光海警惕地四下看着:“三叔,日租界這邊可有巡邏的。”
“我是幹嘛的?還用你提醒啊?不就是幾個巡邏的麼,不在乎他。該抽抽你的,有事我盯着。”
劉光海越發覺得慚愧,論錢論見識不如寧立言就罷了,要是連膽量都不如,那還有什麼臉面見人?他點着香菸連抽幾口,不再向四下看,只聽寧立言說話。
“人到了哪一步就該有哪一步的打算,說話做事也得匹配自己的身份。你現如今是日租界幫門的瓢把,手下也有幾百人,不再是過去的劉光海,行事做事也得多走腦子。打打殺殺賣命那套,讓徒弟們去做,你得當好當家。”
寧立言如同長輩訓斥晚輩一般數落着劉光海不是,“你方纔那話我很感動,可不是你該有的想法。咱是當家人,得想着怎麼把碼頭管好,讓手下兄弟有飯吃,不是想着怎麼送死玩命。”
劉光海點着頭不敢說話,在這種戰略層面他更是提不起來,一舉一動都得服從寧立言安排。
“你在監獄這段時間我去掃聽了一下,袁彰武如今靠上了土肥原賢二,這個人你聽說過吧?袁彰武和他狼狽爲奸,咱們的日子都不好過。我在英租界他拿我沒轍,你的處境就危險了。其實說起來,他讓憲兵抓人倒是小事,如果直接派人行刺,那纔是麻煩。他身上有槍又有土肥原撐腰,真要派幾個刺客對你下手,日本人也不會爲你出頭。”
“當混混那天我就當自己死了,要殺就殺,我不怕他!”
劉光海嘟囔了一句,聲音卻不高。一個能夠組織雨夜奇襲的青幫子弟自然不該怕死,可是今時不同往日,如今的劉光海已不比當初。昔日他不過是個小把頭,賺了些錢但也算不上大富貴。這兩年靠着日租界的產業很是發了筆橫財,雖然手上沒幾個積蓄可是吃喝玩樂享受無缺,算得上神仙一般的日子。人活得好於性命也就格外珍惜,劉光海也不例外。混混不怕死,財主卻不能不惜命。
以袁彰武的爲人以及和日本人的關係,暗殺這種事完全做得出來。當初寧立言就差點死在他手裡,區區一個幫會頭目又算得了什麼。劉光海有心向寧立言討章程求救兵,又怕被看不起,只好一聲不吭。。
寧立言繼續說道:
“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咱也犯不上送死。光棍不吃眼前虧,雞蛋別碰石頭。我倒是想了個辦法,聽不聽你自己看着辦。”
“三叔您只管吩咐。”
“沒嘛吩咐的。我想找人去趟上海,跟那邊的朋友通個信。我得到一條確切情報,小日本準備建立一條南北運貨的通道,從本地運輸黑貨白貨到上海發賣。大上海本來就有白麪兒紅珠子,不算稀罕玩意,可是總數有限。如今宮島在日租界開了工廠,每天生產的白麪兒不少,光在天津銷有些吃力,日本派了裡見甫過來,就是準備往上海賣。”
劉光海莫名其妙:“那就賣吧,跟咱有嘛關係?上海那幾個大亨跟咱也不是朋友,犯得上提醒麼?”
“你糊塗!朋友是交出來的,誰天生就是朋友啊?咱們和三大亨都是青幫弟兄,總比外人親厚。再怎麼說也是一個祖師爺,說句大學生的話,咱們都是中國人。堂堂炎黃子孫不能讓小日本騎到咱同胞頭上吧?上海的煙土原本是杜老闆銷售,連英國人、法國人都幹不過他。可是他們最多就會提煉嗎啡不懂白麪兒,日本人要是大張旗鼓運白麪兒過去,他們肯定撐不住。裡見甫這幫人都是吃獨份的,真把白麪兒在上海鋪開,咱中國人的買賣就沒法幹了。人不親藝親,看在一個祖宗份上,也得給送個消息讓他們做準備。”
“這……到底圖的是嘛啊?”
“你這腦子還是不行啊。”寧立言一笑:“現在華北的局勢你還看不出來麼?說不上哪天,這就得變成第二個東北。到那個時候我們怎麼辦?我還好,能在英租界裡藏着,你呢?袁彰武靠着日本人的勢力爲所欲爲,咱拿他沒轍。等到日本人佔了天津,你還有活路麼?到時候就兩條道,一,給日本人賣命,歸袁彰武管;二,往南方跑。你選哪條?”
劉光海搖頭道:“我肯定不能給日本人賣命。咱是中國人,能讓這幫蘿蔔頭管着?”
“就是這話了。你要不想給日本人幹活,就只能南下。到了南邊就是人家三大亨的地盤,到那時候現攀交情就來不及了。趁現在放個人情過去,將來見面不用開口,他們自然會報答。咱們青幫自打清末到現在,南北之間來往不算密切,這次也是個機會,你願意不願意辛苦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