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光刺眼。
從麻袋裡放出來的於鯤鵬一睜眼就被手電筒近距離照射眸子,兩眼生疼眼前發花什麼也看不清。一路上他隔着麻袋也沒少捱揍,本來就渾渾噩噩,再來這麼一下,越發昏天黑地分不出東南西北。
只聽到靴九六聲囊囊,似乎有個穿馬靴的人在面前走來走去,隨後又聽到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聽着,我沒那麼多時間浪費,從現在開始我問什麼你說什麼,敢說一句假話,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於鯤鵬沒顧上說話,連續眨眼希望看清楚到底是何方神聖。可是還沒等他看明白,身上就又被狠命踢了幾下,隨後那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你的真實姓名、身份、所屬組織、上級位置、聯絡方式……”
“我……我叫於鯤鵬,是個中國人……”
硬話沒說兩句,猛然間耳邊響起一聲尖利的破空聲,隨後便覺得身上像是被什麼玩意蟄了一樣火辣辣的疼,忍不住一陣哆嗦。他知道,這是有人用皮鞭在抽自己。用刑的是個行家,這鞭子打得疼還不會讓人昏迷。這種專業人士通常都是爲某個組織服務,該死……到底是何方神聖?
“你的真實姓名……”
一連四次。
當於鯤鵬終於恢復視覺時,身上已經捱了十幾記皮鞭。他努力向四下看,卻還是看不出自己究竟在哪。地面很乾燥可是總有股騷臭味,似乎不是什麼乾淨地方。
房間裡點了幾盞汽燈還有人舉着手電,因此可以看見光亮。四周十幾個人團團圍住,幾個大漢舉着皮鞭圍着自己,動刑的就是他們。而在正對面則是個穿軍裝馬靴的女人,女人右手握着軍帽帽檐,拿帽子輕輕敲打着左手手心,在她肩膀上還趴着一隻猴子。
宮島東珍!
於鯤鵬一眼就認出這個女人的身份,心裡一塊石頭落地。落在自己人手裡,總算是不幸中的萬幸。雖然將來少不了要挨處分,但總算能保住性命也不用吃眼前虧。他連忙大聲嚷嚷:“宮島司令……格格!這是誤會,咱們是自己人!”
“我說過了沒時間跟你蘑菇,還跟我這裝孫子,給我打!”
幾個大漢的皮鞭再次劈頭蓋臉抽下來,手上力氣絲毫未曾放鬆。於鯤鵬高喊着:“咱們真是自己人!我的上司是清水八郎……”
如果被自己人打個半死未免太過丟人,再說宮島是出名的混球,真被她揍一頓也沒地方說理。於鯤鵬不敢有半點隱瞞,竹筒倒豆子把自己的情況全都講述明白,包括和清水的秘密聯絡信箱都交待得一清二楚,足以證明所言不虛。
可惜宮島似乎沒聽見,始終命令動手,眼看他沒什麼新的內容可說,宮島臉上怒意更盛:“赤黨果然都是硬骨頭,看來皮鞭沒什麼用。把烙鐵拿出來,一樣一樣試,我就不信制不了他!”
赤黨?自己幾時成了赤黨?
於鯤鵬聽得莫名其妙,自己是努力僞裝成赤黨,希望能夠騙真的赤黨出來和自己接觸。可是這一切都來自上級命令,自己只是服從而已,剛纔都說明白了,這格格怎麼就是聽不懂人話?
直到幾個大漢把他吊起來,他才漸漸醒悟過來情況不對,宮島東珍把自己咬死成赤黨根本不是誤會而是有意爲之!他只覺得四肢冰涼,心臟陡然縮緊。大叫道:“我要見清水先生!我要見上級!你們無權這樣對待我!”
宮島哼了一聲:“我怎麼對待赤黨都不算過分,就算天皇來了也沒用!最後問你一次,到底招還是不招?如果你想做好漢我可以成全你,還給你個高喊口號的機會,喊吧!”
於鯤鵬愣了片刻,眼見宮島和她肩膀上的猴子一樣,都是目光冷厲毫無動搖,便如同泄氣皮球一樣沒了反抗的勇氣。他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宮島有什麼必要陷害自己,又爲什麼非要下這種毒手。不過事到如今糾結這些已經失去意義,自己只能順着對方的杆子爬纔有可能保住命。
他哆哆嗦嗦地說道:“你……你到底要我招什麼?”
天亮了。
警哨聲響起,胡言報報館外拉起了警戒線,幾個持槍巡捕封鎖了大門。新女性的記者對於身邊的新聞自然不能放過,仗着自己是年輕時髦的姑娘,老闆又是寧處長的愛寵她們根本不怕警察,舉着相機就要往裡衝,反倒是幾個警察要不住地說好話哀告。多虧兩個女警趕到,才幫他們把人攔下。
自家頭目都是寧處長的姨太太,彼此之間互不畏懼,加上又都是好熱鬧的年輕姑娘,因此相處融洽。幾個女孩湊到一起嘰嘰喳喳地聊天,先談天氣後說時裝,又關心了一番時下電影明星的私生活以及自家上司愛情生活才轉入正題,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麼。
一個女警揉着惺忪睡眼說道:“聽說是凌晨的時候有人發現打更的老頭被人捆起來了,隨後發現報館不成樣子就報警了。你說這破地方有什麼可搶的,那個主筆自己就是窮鬼,綁架他有什麼用啊?”
“誰?誰被綁架了?”
“就是那個負責人,姓於的。叫於進鍋還是什麼來着?我也不看他的報哪記得住?就是昨天登儲備券要掉價那個人,聽打更老頭說,來了一幫人把他弄走了。這年頭真是什麼人都有,綁個開報館的有什麼用啊?”
另一個女警道:“要我說這人就應該綁。我上次跟着三小隊那幾個姐妹抓過他,當時他正要對一個姑娘……”
幾個女人又嘰嘰喳喳了一陣,不過新女性的幾個女孩已經明顯沒興趣交談,而是飛快跑回報館送信,隨後準備緊急排版增發特刊:胡言報主筆於鯤鵬突發意外遭人綁架生死不明。
以於鯤鵬的膽量和辦報風格出事是遲早的事,可是這次情況特殊,剛剛報道了冀東銀行的黑料,人跟着就消失不見,所有人都能猜到這起綁架事件的幕後黑手是誰。
天津的輿論力量向來強大,報人敢寫敢罵敢胡編亂造,捱罵的基本都是認倒黴或是破財免災。真惹急了派人放火扔炸彈,或是上法庭遞狀子,很少鬧到綁架的地步。只有北洋時代的軍閥,纔會在某些時候動用這種極端手段。
銀行歸根到底是斯文人的買賣,做這種事難免讓人心生厭惡。哪怕是匯豐這種大銀行最多是出動官方力量整人再不就是拿錢砸,絕不能動用這種非法手段,更不能被人抓到把柄。
原本各大小報館因爲寧立言的緣故對於冀東頗多忌憚,可是隨着與鯤鵬的失蹤,這些報人的神經顯然也受到刺激,紛紛在自家報紙上戳冷槍打悶棍,指桑罵槐的批評冀東儲備銀行是土匪作風不可信任。
靠着寧立言的及時處置以及和富豪的交情所維持的儲備券信用頃刻間一落千丈,哪怕許諾再多優惠條件,還是有不少大富豪要求提款。
老百姓本來就跟着富豪走,看他們提款,之前那些本來穩當的儲戶心裡也不踏實,跟在後面取錢。更要命的一點是,這時候正金銀行也表現得不那麼配合,卻已經不耐煩給冀東繼續供應銀元。
固然從法理意義上,那些銀元確實屬於冀東而且從完成戰略需要,也必須支付一部分銀元出去。可是正金方面就是不願意配合,而且理由也非常充足:經濟戰尚未全面發動,這時候把銀元提空,將來又該怎麼辦?不光是銀元,就連日元都不願意給。冀東的主要經濟來源:冀東運輸公司也在這時候裝聾作啞,哪怕池墨軒親自打電話,裡見甫也不願意把煙土款項轉交。又暗示寧立言不去位,自己就不會轉交款項。
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局面再次變得不可控制,一連四天下來局勢始終不見好轉,池墨軒已經徹底無計可施,只能再次召開董事會。這次則是連佐藤秀忠都親自趕來,足見情況不容樂觀。
寧立言面沉似水,說話像吃了槍藥:“我當初就不該摻和到這件事裡,到如今弄得自己裡外不是人。英國人那邊對我不滿意,日本人對我也不滿意,我到底圖什麼?按倒葫蘆起了瓢,這差事沒法幹了!誰愛幹誰幹,我辭職了!裡見甫不是看着我這個位置眼紅麼?讓他來!我成全他!”
佐藤咳嗽一聲:“寧先生,不要這麼大火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不能感情用事。事到如今大家想必都明白,這件事不是單純的經濟問題,而是對帝國經濟領域的破壞。是敵對行爲!而敵人,就在我們中間!”
他收起了平日的商人僞裝,拿出了幾分丘八派頭,目光銳利如針,雖未拿刀動槍可是身上自有殺氣瀰漫,池墨軒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事情到了這一步,他已經不想再拉外人進來頂鍋。畢竟之前的兌付危機都應付過去,沒理由這時候退縮讓別人得便宜,強撐着問道:“其實從一開始我們就認爲這是一起敵對行爲,也委派了專門人員負責調查……”
佐藤毫不客氣地打斷池墨軒:“如果委派的人員有問題,那麼一輩子也查不出真相。金董,你覺得我說的話有沒有道理?”
從會議開始金鴻飛就面如死灰,這時候更是被問得變顏變色,連忙道:“我……我不知道佐藤先生這話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這個問題應該我來問纔對吧?我其實一直沒搞清楚,金董這種有錢人,爲什麼要和窮黨勾結,你能告訴我答案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