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絲雅就算再怎麼手眼通天,也不能憑空變出一個特務處的華人督察長的位置。這件事說到底,還是和日本人有關。”
夜色已深。英租界的夜晚比華界安靜,但也少了幾分人氣。四下一片寂靜,人的感覺也就變得越發靈敏。陳夢寒與寧立言彼此感受着對方的心跳,於陳夢寒而言,這便是最大的幸福。
寧立言向她介紹着,從喬雪那裡打聽來的消息。“日本人素不知廉恥爲何物,爲了賺錢,什麼生意都肯做。早些年讓自己的女性國民出去賣身當南洋姐,賺的皮肉錢還必須交給國家,比老鴇子還缺德。現在又燒鴉片、煉海洛因,發賣紅丸白麪兒,又開賭場。只要是能發財,就什麼生意都做,跟幫會也沒什麼差別。英租界設立之初,曾經禁絕這些東西。這些年秩序維持不住,私下裡犯禁的人越來越多,但是公開場合,洋人還是不支持。英租界有公煙館,收入歸租界。不支持日本人,他們就通過租界的勢力,偷偷倒騰熱河土幫自己掙錢,同時還用煙土控制一些流氓做自己的耳目。”
陳夢寒聚精會神地聽着,她知道寧立言跟她說這些,既是把她當成自己人,表示沒有什麼私密,也是防着她多心。畢竟喬雪是個絕代佳人,又身家豐厚,怎麼看也是男人最理想的追逐目標。
這麼個女人和寧立言既是鄰居,如今看來私交又好,難免讓人多心。寧立言現在的態度,就是一種變向的安撫,讓陳夢寒放心。
這是妻子才能享受的待遇,男人對自己的情人或是交際花,可沒這種在意。即便明知道不可能得到名分,寧立言有這種態度,陳夢寒便已經知足。
她問道:“日本人這樣做事,英國人應該不會滿意吧?”
“那是自然了。英國人要面子,自己雖然是鴉片販子起家,可是現在穿上西裝,便喜歡裝紳士。租界表面上,禁止煙土走私。日本人做得就是連一點尊嚴都不給英國人留下,他們自然不高興。何況日本人這樣幹,對於英租界的治安也造成惡劣影響,英國政府自然不滿意了。不過歐戰讓英國死了一代人,如今的大不列顛元氣大傷,沒辦法像過去那樣約束日本,只能找自己人撒氣。”
“做這種生意,肯定要有警署的人做內應,否則也幹不成。難道是那位特務處的華人督察長拿了錢?”
“其實是整個警務處都拿了錢。不管英國人、印度人還是中國人,每人一份,誰也沒落下。不過這裡是英租界,英國人永遠是對的,所以只能華探倒黴。這次警務處算是傷筋動骨,開除、降職、還有下監獄的一大堆。特務處原來的華人督察錢大盛,現在被降職去分局做了探長,英國人要找個能頂事的人出來接督察長的位子,露絲雅纔有了操作的餘地。”
“那也是立言偵破了綁架案,英國人信任你。換個旁人,只怕也沒機會。”
“英國人現在是要用我當一把快刀,給日本人一點顏色看看,不讓他們太過分。若是這把刀不夠快,英國佬自然不滿意。可若是刀鋒太利,日本人一旦動了真火,也別指望英國人會爲我出頭。這是個既考量膽略,又考量腦子的活。若是縮手縮腳全無膽量,英國人那裡必定無法交差。要是真跟傻小子似的一條道跑到黑,也是自己找倒黴。換句話說,這件事最難辦的不是案子,而是拿捏尺寸,讓各方都挑不出你的錯處。”
“立言一定是有主意了?”
“算是吧。”寧立言的手劃過陳夢寒戴的那條項鍊。“這事我不找日本人,只能找他!”
此時,陳友發的家中。
房間內燈火通明,已經從督察長位置降爲探長的錢大盛正滿面陰沉地看着對面的陳友發。
錢大盛今年四十出頭,生得身軀高大健壯孔武有力,兩隻眼鏡精光四射,又透露出幾許精明。他也是青幫中人,不過名字裡的大字乃是家裡起的,在幫會裡,只是個通字輩,與陳友發平輩論交。
陳友發是外來“跑海”的青幫,與錢大盛的師門沒有關係,但是兩人有着涉及鉅額財產的合作,關係非常親厚。像這種怒目而視的場合,卻是不多見。
陳友發道:“我說錢師兄,您光盯着我有用麼?這事不是 我不給你使勁,要用錢,我給你拿錢,花多少都沒關係。可現在不是錢財的事,英國人拿好了主意,誰又能給推翻了去?”
“少廢話!”錢大盛不買他的賬。“姓陳的,你別跟我眼前耍這套小心眼!要想保住我的位置,你不是辦不到,只是不盡心!我說過了,只要把你這邊的消息報上去,英國人肯定能讓我留任。可是你就是怕了那幫人,居然不肯幫忙!”
“這話怎麼話說得?不是我不肯幫忙,而是不能害你。我那個消息關係着什麼人,你心裡有數。這個消息你要是走漏了,怕是你不等復職,先丟了性命。反正這些年你沒少攢下錢財,乾脆借這個機會辭職,跟我一起做買賣算了。”
“我跟你做買賣?離了這身老虎皮,你還不把我這點家當連骨頭帶肉吞了?”錢大盛冷笑道:
“咱是老相識,你是什麼人我知道,我是什麼人你也知道。真把我惹急了,咱誰都別想好!我也別不告訴你,寧立言寧三爺這人我有耳聞,他雖然吃江湖飯,可是不玩煙土。等他在特務處站住腳,你的買賣就別想幹了。我能當個富家翁,就怕你得吃斷頭飯!再說你乾的事,沒我替你兜着,早就通天了。我能爲你兜事,他能麼?你幫他還是幫我,自己心裡沒數?”
陳友發乾笑兩聲,“師哥,您這是強人所難了。他的任命書兩天之內就下來,難道我這兩天還能找人殺了他不成?咱們都是老公事,想當初我也是吃衙門口這碗飯的,這裡面的事瞞不了我。英租界裡殺督察長?我的乖乖,我可沒這麼大的膽量。”
“那你就等着掉腦袋!”
“我看也不至於。寧三少也是個人,總不是三頭六臂,要對付他說容易不容易,要說難,我看也未必。不拿刀動槍,一樣能成。”
錢大盛把茶杯一放,“怎麼說?”
“特務處的人再厲害,手下人也有限。要想抓人,最後還是得靠巡捕房的弟兄。巡捕房的探長,大多是你提拔上去的,英國人不養閒人,看他辦不了案,自然也就不用他。另外,您再去日本人那多跑跑。讓日本人出頭說話,我就不信了,英國人能爲寧立言得罪日本人?”
錢大盛臉上怒氣漸漸去,不過依舊板着臉,“你說這辦法能行?”
“這是從前清留下來的辦法,專門對付這種黃帶子,百發百中。不過他背後可是寧家,財大氣粗,硬抗咱惹不起。跟他還是得好說好道,吃喝玩樂,把他架起來。最後這個壞人得讓英國人當,咱不能出這個頭。”
錢大盛點頭道:“這個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現在是天津衛的紅人,我吃多了撐的纔去惹他。只要把特務處的位置弄回來,別的我不在意。不過要是他知道你做的事……”
“有你錢老兄在,他怎麼會知道?”陳友發點了支呂宋菸,又給錢大盛點了一支,兩人噴雲吐霧,方纔的不愉快全都如同煙霧,隨風散去。開始談論起下一批煙土的買賣,以及分潤方式。
陳友發一邊吐着菸圈,心裡嘀咕着:錢大盛越來越難駕馭,這個人不能再合作了。這回他和寧立言鬥法,且先讓他得意,到最後時候自己再出面幫寧立言收拾了錢大盛,他和自己便是過命的交情。將來不管是販煙土還是幫日本人做事,都比現在方便。
不過自己做的事情,確實不能讓寧立言壞事,否則寸步難行。他是個什麼態度,又是個什麼能力,總得試探試探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