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租界頂繁華的地方,還得說是位於宮島街與鬆島街之間的曙街。
這裡最早是日租界的“遊廊地”也就是東洋人的“八大胡同”。裡面盡是來自日本九州以出賣皮肉爲生的“天草女”。
1906年的時候,日本人做過統計。當時日租界的日本人總數是1840人,女性724人,而靠皮肉生意賺錢的“酌婦”、“藝妓”就有89人。也就是說在當時的日租界,每8個日本女人,就有1個是妓女。
到了1933年的時候,由於日租界人丁興旺,“遊廊地”已經外擴到了臨近的浪速街、鬆島街和蓬萊街,還有開在開在秋山街一帶的“高麗會館”。曙街這裡反倒是變成了料理店、洋行的聚集地,從過去的煙花巷變成了真正的商業區。
日本物產貧瘠,即便是所謂小康之家,也常年捱餓。貧瘠的物質基礎,誕生不了高明的烹飪手藝。號稱精工細作的日本料理,在天津人看來也是一股窮酸小氣的模樣。天津爺們性情豪爽,講究大碗酒大塊肉,兩根醃黃瓜一條臭鹹魚的“日本美食”根本入不了眼。
幾十年下來,租界裡的日本人也漸漸受了本地人影響,飲食習慣發生變化。曙街裡那些味道正宗的日本料理店,生意反不如偷師天津南閣張記,專做“羊肉包子”聞名的林風月堂。
林風月堂的包子和張記一樣,羊肉大蔥爲餡料,講究一口一嘴油,是天津有名的窮人樂。本地的體面紳士,嫌棄吃相不好看,問津者少。可是在日本人看來,本地人的窮人樂已經是日本天皇才能擁有的享受。
羊肉包子太鹹,高粱酒太劣。對於華子傑這種富商人家出身的少爺來說,都不是能下嘴的吃食。看着對面吃得滿嘴流油的藤田正信,華子傑有些納悶:日本到底是多窮?堂堂一個醫院院長,怎麼見了這個也像是餓死鬼投胎?
肚裡沒食,酒意就越發升騰。華子傑酒量小,偶爾應酬也是喝花雕,降不住這等烈酒。只覺得從喉嚨到胃部,一團烈火正在熊熊燃燒,腦袋發暈,兩頰似火。
藤田正信一邊嚼着包子一邊說道:“華警官,你上次拿來的戒菸丸,我已經確認過了,對於治療鴉片煙癮非常有效。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合作開發這種藥物,爲中國居民擺脫鴉片危害做出貢獻。”
“有效……有效就好。”華子傑擺着手,高粱酒的力量,讓他感覺自己像是個戰無不勝的英雄,心裡卻又難過異常。喬
雪與寧立言珠聯璧合配合默契的樣子,就像是詛咒,來回在眼前閃現。他只覺得自己像是古希臘神話裡的那些英雄,雖然神力無敵卻註定命運悽苦。
“合作的事就免了,只要能讓老百姓戒菸……就行。”他鼓起氣力,表達着自己的豪情壯志,嗓門大的出奇。大英雄便該有這等膽魄,何況自己做得是正義之事,更不需要藏頭露尾。
幾個日本食客朝這裡看過來,隨即又低下頭各吃各的。華子傑心中只覺得越發快意。日本人又怎麼樣?邪不侵正,自己光明磊落,怕得誰來?對比而言,寧長官就太謹慎了。明明是執法者,卻要和犯罪頭目虛與委蛇,是在太丟人。
喬小姐理應是個正義感十足的俠女,爲何也支持他這般做法?一定是她被迷惑了,一定是這樣……
他的腦海裡胡思亂想着,手不停的拍着桌子。
“大煙……是害人的東西。戒菸是好事,爲什麼非要藏着掖着?”
“沒錯。我們做的是正義事業,不該怕人知道。誰主張你隱秘行事,說來聽聽可好?”
“誰阿……這個……跟你沒關係,少打聽!”他華子傑是堂堂的偵探,是有資格追求東方福爾摩斯的聰明人,即便是多喝了幾杯酒,也不會走漏大事。
藤田再好也是日本人,跟日本人說話得留幾個心眼,華子傑佩服自己身醉心不醉的本領,這種時刻,還能保持理智。若是唐珞伊看到,絕不會再說自己像個孩子。
“好的,我不打聽。”藤田微笑道:“你對我保留秘密,我對你可是知無不言。戒菸丸雖然有效,但是大批量生產需要時間。遠水解不了近火,除了預防,還得要禁絕毒品纔有效果。”
“當……當然。我們一直在禁絕毒品,前幾天我們還查封了那麼多……煙土。”
“這個消息我知道,不過你恐怕還不清楚,又有一批煙土要送到英租界了。數量比你們查封的那批,只多不少。”
“有……有這事?不對,你準是在騙我。這種事,你個大夫怎麼會知道?”
藤田一臉慚愧:“因爲那些煙土的發賣方,是我的同胞,而且是我國在熱河的駐軍。這些野蠻的軍人,爲了一己私慾,在從事這種不體面的交易,英租界裡有他們的同謀。而我的一個同學,恰好在熱河駐軍擔任軍醫,所以對這個情況瞭如指掌。”
熱河……駐軍……這些信息寧長官也向自己透露過,莫非小日本說得是實話?華子傑強打着精神,看着藤田正信。
“你告訴我這個……什麼意思?”
“因爲我厭惡毒品,就像我厭惡戰爭一樣!”藤田正信的表情嚴肅,目光堅毅如同準備慷慨就義的志士,讓人無法懷疑他的誠意與決心。
“我憎恨戰爭,身爲日本國民我衷心地希望,我們兩國能夠像兄弟一樣和平相處,而不是刀兵相見。身爲醫生,我堅決反對通過販賣煙土這種不道德的方式謀取經濟利益。但是我阻止不了什麼,在軍人面前,醫生的身份毫無用處。真正能阻止他們的,只有你這樣的正義之士。”
正義之士麼?是啊,自己當然是正義之士。爲了打擊犯罪,自己放着少爺不當,拼命鑽進警隊。每次和罪犯搏鬥自己都衝鋒在前,從不曾怯懦逃避。
自己若不是正義之士,租界裡還有誰是?寧長官或許可以算一個,但是他膽子太小了,打擊罪惡還得靠自己這種勇士,不能指望他。
“這次毒品運輸的規模比上一次更大,英租界的毒梟肯定會親自出來接應。抓住他就是人贓並獲,即便他有再多的錢,再多的關係,結局也只能是被送上絞刑架。能把這樣一樁大案辦妥的,也必然成爲英雄。”藤田在旁循循善誘。
華子傑腦海裡再次浮現出喬雪與寧立言對坐相談的樣子。嫉妒是魔鬼,相思亦是劇毒。他盯着藤田道:“你的消息……準麼?”
“當然。非常準確。只不過我得提醒你,這些人在租界有一張龐大的關係網,即便是警務處,也有他們的人。你的行動必須格外小心,不能走漏半點風聲。”
藤田把已經頗有幾分醉意的華子傑送上了洋車,回來的時候,華子傑的位置上已經有人坐下。那是個凶神惡煞模樣的男子,滿臉絡腮鬍,臉上一道刀疤,加上那雙三角眼,看上去便像個強盜。
他朝藤田哼了一聲,“愚蠢的中國人!如果不是你的阻攔,我早把他抓進憲兵隊,何必那麼麻煩?”
“竹內君,這種人並不在意肉體的折磨。讓他的精神崩潰,比讓他的肉體遭受痛苦有用的多。”
絡腮鬍一臉不屑:“你那套精神理論太可笑了。在憲兵隊的刑具面前,沒人能堅持下來。我本來可以在這裡享受,現在卻要去英租界!看,這就是你給我找的麻煩!”
藤田不慌不忙,“華家與游擊隊的交易,我們抓不到證據。隨便把一個英租界探目抓進憲兵隊,只會給領事閣下製造麻煩。我國政府那些竊居高位的懦夫,欠缺與英國人抗衡的勇氣。你抓了人也得時方,無法如願。你成功的希望在英租界。”
絡腮鬍並沒反駁,只是嘿嘿一笑:“那個傻瓜真的有一個美麗而又出身高貴的未婚妻?”
“不久之前我剛剛接到奉天的電報,讓我設法把他未婚妻一家送去滿洲,我們的那位皇帝陛下需要太醫。唐家一連幾代,都是宮廷的御用醫生,結交的都是王公貴胄,你說她算不算貴族?”
絡腮鬍的目光變得灼熱:“既然如此,就讓那個皇帝見鬼去吧!只要消息確實,你的麻煩很快就會解決。那些對你不利的證據將消失得一乾二淨。”
藤田正信一笑,“感謝竹內君的幫助,祝你在英租界玩的愉快。”
說話間,藤田將面前的一張紙條遞到絡腮鬍手中,“給陳友發看這個,他就會服從你的命令。相信我,他會爲你把一切安排妥當,讓你享受一個完美的假期。”
兩人對視一眼,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
這種喧譁再次引起了周圍人的關注,但是看到那個絡腮鬍,連忙又把頭轉過去。租界裡的日本人大多知道絡腮鬍的身份:憲兵隊長竹內大造!整個租界裡大名鼎鼎的殺人魔王加色鬼,最喜歡名門淑女。這等人不管做什麼舉動,都沒人敢多看一眼。
只是不知道藤田院長這麼個斯文紳士,爲何會跟竹內同桌吃飯,想來必是身不由己。
食客們心中有數,竹內這個混蛋這麼笑法,就不知道又有哪個體面人家的女人要遭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