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寧立言的猜測,英租界果然戒嚴了。
身背大槍的錫克士兵出現在租界幾個出口,禁止人員出入。有些地方還構築了街壘,架起機關槍,就連英國本國士兵也走出軍營出現在街道上。王仁鏗這幾個人此時也不得不佩服寧立言確實有遠見,若是不肯解除武裝,註定死路一條。
藍衣社與青木公館這兩個國家級情報機構的較量,堪比一次小規模戰爭,這顯然觸及了英國人的底線。殖民者如今雖然穿上西裝,卻未曾忘卻自己祖上的強盜根基,知道武力纔是發家守業的根本。何況如今租界力量大不如前,也就更爲敏感,對於這些武裝力量必要連根拔起。
在這等關係切身利益的大事面前,沒有任何情面可講。慢說王仁鏗,就是日本人此時也不敢出面觸英國人的黴頭。所有滯留在租界內的青木公館特工與王仁鏗的部下一樣,都難以脫身。
白鯨咖啡館內。
露絲雅看着王仁鏗幾人,面上如罩冰霜。“這座咖啡館的所有者並不喜歡中國人,看在寧先生以及房租的份上,你們可以住在樓上,但是在得到批准前,請不要離開自己的房間。否則的話……後果自負。”
王仁鏗這時已經沒了借藏身機會和這家咖啡館建立聯繫的想法,藍衣社的三號人物,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只看露絲雅的態度,就知道張口也是自取其辱。現在只要平安離開租界就是萬幸,其他不可奢求。
“想要離開租界不是一件容易事,整個英租界已經封鎖。七十二小時內不可能開放,英國人會用盡全部力量,把所有的危險分子挖出來。”露絲雅以公事公辦的態度對寧立言介紹着自己所知情況,隨後又發了句感慨:
“那些可憐的小商人啊,他們註定要在這次風波里受到牽連無辜入獄。”多愁善感得像個虔誠修女,但是寧立言知道,這次露絲雅必然要借英國人的手,除掉幾個不順眼的情報販子。
王仁鏗沒時間考慮這邪惡,拉着寧立言進了房間問道:“我們該怎麼離開?還有我們那些傷員……”
寧立言擺手道:“這事我來辦,你們只管聽消息就好。破費多少錢,搭多少人情都是我的事,絕不牽連列位。一日三餐這給送,其他時候別出去,好生待着吧。”
他心裡知道,王仁鏗這邊好打點,他是個惜命的主。一個惜命之人,此時必然會接受自己擺佈,真正難纏的還是那幫小日本。他來到樓下,露絲雅的神情已經變得滿面春風。
“我必須得感謝冰美人,給我們帶來了一個幸運兒。你給白鯨帶來了一筆不錯的生意,對於讓我財富增值的人,我相來抱有好感。”
“可不是一筆,而是兩筆。”寧立言指指樓上,“這只是小錢,真正的大錢在後面。”
露絲雅笑道:“日本人視財如命,想讓他們出價可不容易。”
“形勢比人強,他們沒有選擇。除非他們想跟英國人交惡,我看日本人眼下還沒這個膽量。”
英租界內現存的日本人比藍衣社多得多,卻沒有白鯨這種藏身地。時間拖得越久,就越可能出事。一旦被捕,就有可能釀成外交糾紛。日本人眼下必須爭分奪秒,搶在事態不可收拾之前,和英國人達成秘密交易。
日本人在英租界能用的棋子不多,尤其是這種事,一般人更是插不進手。日本人莽撞的性格,加上小人得志的驕橫,在行動之前,並未制定如何勾兌英國人的預案。臨時抱佛腳,能夠出面擔任這個工作的,也只有寧立言。
日本人、藍衣社,交戰的雙方,選擇的橋樑都是同一個人,讓寧立言心中既覺得荒唐,又有些莫名地興奮。在如此亂世中,左右逢源,在幾枚雞蛋上跳舞,卻也能帶來異樣的刺激,讓他興奮莫名。
他心中轉着念頭,人已經離開白鯨來到了史密斯診所門外。日本人越急,他越穩當。讓日本人一找就找到,未免太沒面子。之前收拾自己收拾得那麼順手,現在也該他們着急了。再說這裡還住着幾個日本傷員,這幫人都是不穩定因素,自己怎麼也得來看看。
來到病房裡,便看到了一身白大褂,神情嚴肅的唐珞伊。與第一次見面時一樣,在醫院裡的唐珞伊始終是一副冰冷高傲讓人難以接近。
在寧立言看來,這或許是她的自保手段。一個美貌動人的佳麗,在當下這個時代於如此環境中,用這種方式給自己罩上隱形盔甲,也不失爲一種選擇。
雖然英國人對於醫院、診所都下了命令,但是總有例外存在,比如史密斯診所就是其中之一。史密斯醫生與喬雪有交情,自身自然不是等閒之輩。在寧立言看來,他很可能是那些幽靈的專屬醫生。畢竟吃間諜這碗飯少不了承擔風險,有個可靠的醫生,便多了半條性命。
甚至史密斯本人也可能是幽靈之一。這家醫院的手眼遠超旁人想象,便是印度巡捕也不會來這裡搜查。
在這裡接受救治的日本傷員有十幾個,佔滿了整個診所。唐珞伊對待病人的態度雖然不好,但是手段着實高明。寧立言看得出來,這幫人得她得救治,用不了多久就能痊癒。
可是當他第一眼從房間裡掃過去的時候,發現病房裡幾個傷號的眼神中並沒有多少感激,反倒是充滿了不滿、怨恨以及……不加掩飾的慾望。那個正接受唐珞伊檢查的傷員,兩隻眼睛緊緊盯着唐珞伊的胸脯,毫不掩飾地慾念讓人心頭生寒。
寧立言暗自感慨:自己來的確實是時候。大步流星衝進房間,板着臉道:“怎麼回事?史密斯診所已經沒有護士或是男醫生了?爲什麼要你做這個工作?”
唐珞伊聽到聲音,纔看向寧立言,隨後那一層無形的精神盔甲便消失了。
雖然大半張臉被口罩遮擋看不到表情,可是眼神在剎那間的變化,卻瞞不過這一屋子特務。冰消雪融陽光普照,少女看到自己的意中人時,纔會有這般模樣,唐珞伊整個人也因此變得更爲動人。
“史密斯醫生出去了,診所裡便沒有人。你也是知道的,這裡一共就這麼幾個醫生護士,一口氣住進來那麼多病人……”。高冷的女神低聲下氣地解釋,十足一個受氣小媳婦。
寧立言的眼神從這幫人身上掃過去,隨後毫不客氣地說道:“你們一幫大老爺們讓個女人照顧,不嫌丟人麼?吃刀槍飯的應該學過怎麼包紮傷口吧?打今個開始,這邊只提供藥品,輕傷號照顧重傷號,實在不行派男護士過來幫忙。若是忙不過來,你們就只好自己忍耐。”
幾個特務誰也沒作聲。
寧立言語氣冰冷如刀:“別不懂好歹。我現在一句話,你們都得進英國人的監獄!你們上司有話,這段日子你們聽我安排,誰敢不服從命令,我可以執行軍法!”
他說完這話拉着唐珞伊的胳膊一路來到她的辦公室,才把手鬆開。隨後解釋道:“爲了取信於那幫畜生,只好出此下策,冒犯之處唐小姐還請原諒。”
唐珞伊解下口罩,露出燦爛笑容。
“這本來就是我要求的,寧先生又何必道歉?我還要感謝你幫我解圍。那幫人雖然不敢作什麼,可是那種眼神實在讓人感覺噁心!”
“是我沒考慮周全,不該讓你露面。這個史密斯也是太荒唐了些,我讓他全權負責,他就把事情負責成這個樣子,早晚非要收拾他不可。”
“這也不怪他。”唐珞伊搖頭道:“是我主動要求的。既然要做這行,將來少不了和人打交道。這羣人既進了醫院,性命便在我的手裡。若是連他們都應付不了,將來還怎麼應付那些真正厲害的人物”
“唐小姐本不該捲到這等事情之中。”
“寧先生就別說這客氣話了,國難當頭,誰又避得過?即便租界,也不是人間淨土。不把那些混賬東西趕出中國,那天晚上的事,說不定便要重演。這不光是關係着國家民族的利益,也和我自身相關,哪能置身事外?再說,他們不過是眼睛過癮,卻不知道藥物都是我調配的……這幫畜生,就等着變成殘廢吧。”
原來是個外表清純,心思狠辣得姑娘。寧立言心裡叫了聲好,這等女孩纔是當今這個亂世中,最需要得人才。可是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哪怕只是目光的褻瀆,對於唐珞伊也是冒犯。“早知道這樣,我就該早點來,或是讓子傑過來。”
唐珞伊搖頭:“他要來,我便將他趕走了。那種毛躁性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這麼要緊的事哪能交給他?這幫日本人住到醫院也不安分,還有人找機會查病歷,看寧先生來診所作什麼。好在你慮事周全,開藥的記錄完整不怕查。若是換了他……肯定要露破綻。”
寧立言笑道:“子傑是個偵探,在他本專業領域很出色,其他領域所知可能不多。”
“這話不對。他是個偵探,難道你便不是?說到底還是個本事高低。他眼高手低,若不是你照顧他,遲早要吃大虧。可是他還不懂好歹,居然去樂都……”
顯然,唐珞伊最爲不滿的,還是華子傑去捉姦的事。本以爲這個行爲雖然莽撞,但是表現出的勇氣可嘉,或許會換來唐珞伊的好感。可是從事實看,似乎起了反效果。寧立言只好爲華子傑辯解幾句,唐珞伊道:
“不提他了。我要謝謝三少,我看得出,你方纔爲我出頭是真的,不是做戲。”
她的目光灼灼,如同烈火。寧立言卻想要後退逃離,免得害人害己。可是不等他辯解,唐珞伊已經挽住了他的手:“既然做了開頭,我們就得演下去,半途而廢可不成。從現在開始,我們得讓日本人相信,我和你的關係不一般。”
寧立言連忙搖頭道:“我可不是這個意思,不過是一場戲,等到戲演完,就得散場。”
“就算要散場,也得善始善終不是?”唐珞伊的美眸一轉,“首先我覺得我們得從稱呼上改。我們之間應該彼此稱呼名字,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禮貌。其次,我們需要有一些信件,預備着日本人調查。”
她說得不算錯,可是寧立言總覺得哪裡不對勁,唐珞伊演得有些過分投入,讓寧立言大爲不安。
唐珞伊繼續道:“這件事關係着你我兩人的生命安全,怎麼能大意?戲要是演得不像,可是害人害己。我還不曾活過,並不想現在就死。所以這些事都得考慮周全。”
“子傑那邊……”
“立言要是把實話告訴他,這場戲還能騙過誰去?讓他懷疑着吧。他不是想要捉姦麼?我這回倒要看看,他會怎麼樣!”
唐珞伊說話間看看時間:“我們該去見查理先生了,別耽誤了。我想一定有日本特務盯着咱們,也是該在他們面前亮個相,立言說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