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樓上。
開席的地方設在二樓,之前劉運盛特意派自己的親信外加四姨太過來重新佈置,讓這裡變得與衆不同。原本二樓的桌椅都不見了,雅座也被取消。一張大號八仙桌放在正中,上面鋪着雪白桌布。八扇屏風把餐桌團團圍住,把這裡隔成個獨立王國。
屏風上乃是本地出名畫師畫的“曹八將”,神態栩栩如生。入席之後舉起酒杯四下望去,不管看向哪個方向,都有一個威風凜凜凶神惡煞般的武將朝你吹鬍子瞪眼。
雷佔魁的四個護兵與劉運盛手下的兩個護兵在樓梯口站着,送菜的夥計走到這裡,便要把托盤交給雷佔魁的護兵,由他負責上菜,外人不得進入。
在酒桌對面靠窗戶的位置擺了張長條桌,上面放着一面皮鼓,一根七寸六分長的“鼓箭子”外加一副“玉子板”。
四姨太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髮,臉上帶着笑容來到長條桌後,左手拿板,右手抓起“鼓箭子”,朝着雷佔魁一笑:
“我的根底想必少帥也知道,過去我是靠賣唱掙飯吃,自打嫁給我們家老劉過上好日子,好幾年沒唱過了。今個特爲伺候少帥一段,好不好的您可得多包涵啊。”先是打了一通“鼓套子”花點,隨後便唱起了“馬嵬坡下草青青……”乃是“奉調”裡的《憶真妃》。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落在清風樓的房檐和窗紙上,打得沙沙作響,好像是老天爺在幫着四姨太伴奏,彌補她有鼓無弦的缺憾。她從小學的是西河大鼓,跑江湖的時候又學過“樂亭大鼓”,唱“奉調”不吃力。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加上“娃娃腿兒”的功夫,字正腔圓,嗓音甜潤,與時下名角相比也不遜色。
雷佔魁的眼睛在四姨太的胸前、臉上來回打轉,手在腿上胡亂拍打着,全不在板眼上,不住點頭,黑臉上滿是不懷好意地笑容。
他對劉運盛酒樓的佈置很滿意。他還沒在這種環境下玩過,今晚一定要試試。屏風可以擋住人,偏又能看見影子,也擋不住聲音。一會自己把玉蘭花按在這張餐桌上,用她下酒的時候,外面的人能聽見聲音也能看見影子,想想那情景心裡就舒服。
他看着劉運盛,語氣裡帶着幾分揶揄。
“真沒想到,離開東北還能聽到這麼地道的奉調,不容易!當初跟我爹在老家的時候,倒是沒少聽這個,自打進了關有日子沒聽過,今天總算又過了把癮。模樣好,嗓子好,眼神也好!這要是到了東北,一準是名角!劉運盛你這王八犢子運氣不錯啊,這麼個小娘們怎麼就歸你了?”
劉運盛陪着笑臉道:“少帥說得是,我這個王八犢子命好。”
雷佔魁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把酒杯在桌上用力一墩:“人走時氣馬走膘,兔子走運槍都打不着。這小娘們越看越帶勁,看這小腰再看這胸脯子,跟你這麼個老王八就是鮮花插牛糞上了。不過啊,老天爺對人是公平的,他不能總讓你走運,也得讓別人走運,你說對不?我可聽說了,你老劉現如今完了,多好的美人你也提不起精神頭,有沒有這事?我跟你說,不行就該讓位,這好地你自己不種,也不能讓它荒着,該換換手了。要不然你難受她也不自在,不是作孽麼。我算是幫你個忙,也救她一回。你放心,我不要你的,等過些日子還還給你,保證啥也不缺,保不齊還送你個大胖小子!”
“少帥說得是,等散了席就讓她和您一塊走。”
“別啊,光她能行麼?這奉調得兩人,一個唱的還得有個彈弦的,讓婉兮小姐出來架弦,她們娘倆合唱纔對啊。大概是婉兮小姐這幾年光在外面唸書,沒學過這個吧?沒關係,慢慢教啊。把她叫出來,我手把手地教她,告訴她該怎麼彈。人呢!”
他四下看過去,劉運盛連忙道:“少帥!少帥聽我說。我那丫頭面嫩膽小,讓她來這隻會掃了您的興致。我讓人把她直接送去府上了,等吃完飯回家您就能看見。”
“送我家去了?”雷佔魁翻了劉運盛一眼:“老王八可別糊弄我!我告訴你,光棍眼裡不揉沙子,我雷某人這輩子最恨別人說了不算。咱可說好了,讓你閨女和四姨太陪我三天,我就放你一馬。你要是跟我玩心眼,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不敢,絕對不敢!我也跟您說實話,我年歲大了,想要金盆洗手過安生日子。只要少帥放我一條路,這兩個女人就送給您也沒關係。我不但把他們送給您,還給您準備了另外一樁大禮。”
“大禮?啥玩意?”
“一個人,您的仇人。頭些日子在這個樓上,差不多就是這個位置,您打了那個赤化黨武漢卿,昨天就有人進城,要給他報仇。”
雷佔魁臉上的神色一變,“赤化党進城了?我咋不知道呢?我告訴你,你別唬我啊,我不怕這個!”
“進城的不是赤化黨,是武漢卿的女婿,寧立言。”
聽到這個名字雷佔魁臉上神色一變,本來插在腰裡的駁殼槍閃電般地拔在手中,槍口一下子頂住了劉運盛的腦門。“你說誰?再給我說一遍!”
四姨太尖叫一聲,鼓箭子便出了手,雷佔魁瞪了她一眼:“留着勁頭回家再叫,給我消停待着,一會接着唱。今個你要麼換個老爺們,要麼換個腦袋,自己挑!”
四姨太二話不說,抱着腦袋蹲在角落裡一動不動,劉運盛不慌不忙賠着笑臉道:“少帥息怒。寧立言進城便找到我,說是要和我做買賣,我也信以爲真。本想着弄幾個錢花,也好孝敬少帥。沒想到今個我才知道,他敢情和武漢卿的閨女有一腿,這次進城是要給他岳父報仇的。”
“他人呢?”
劉運盛把頭朝着樓梯方向大喊一聲:“來啊,把寧立言帶進來!”
雷府門外。
一乘二人擡小轎停在門口,雷家站崗的大兵走到近前撩起轎簾子,只見裡面是個穿着月白色斜襟小襖,黑裙半高跟皮鞋的女人。明明是個學生的打扮,頭上偏蓋了個紅蓋頭。
護兵看了擡轎子的一眼:“你是劉家的人啊?我咋沒見過你呢?”
“小的平素在劉家幹雜活,出來的少。”說話人一口本地口音,讓護兵沒了疑心。他看看轎子裡的人,“你們家人怎麼擡這來了?”
“這您可把我問住了。老爺就讓我們擡人,別的沒說,我哪知道啊。您看這雨越下越大,要是把人淋壞了就不好了。您看是不是這個道理?”
這護兵也知道自家少爺要霸佔劉運盛閨女的事,看這身學生裝想來沒差錯。點點頭:“你走吧,這人交給我們了。”
兩個護兵接替轎伕擡着轎子走進雷府,邊走邊嘀咕着:“這人真有意思還給自己弄個蓋頭,真當自己是新娘子了。當新娘子別穿這個啊,不倫不類的。就是進來陪我們少帥睡幾天,至於弄個轎麼?誰踢轎門啊?”
“好歹也是念過書的女學生,要面子唄。咱把人放內宅就完了,別的少摻和。就少帥那個脾氣,別找不自在。”
兩人把轎子擡到內宅月亮門洞,由兩個老媽子接手,自己向外走。此時雷家門外,又有兩個彪形大漢擡着一頂轎子過來,說是奉劉運盛的命令把小姐送到府上。
雷家守門的衛兵納悶地問道:“你們家幾個小姐?怎麼剛來一個,這又一個?”
“啥?你說啥?啥剛來一個啊?”隨同這頂小轎來的,還有個四十出頭凶神惡煞般的孃家人,只看他的相貌,便讓護兵起疑。加上他語氣不善,這些衛兵就更是提高了警惕。
一人舉起步槍對着送親的人,另一個衛兵一把撩開轎簾。裡面也是個女人,倒是沒蓋着蓋頭。滿面脂粉頭上不少首飾,可是看歲數怎麼也不像個還在念書的女學生。而且這女人的目光裡滿是緊張恐懼,更讓人懷疑。
那名護兵問道:“這是……”
“砰!砰!”
兩聲沉悶的槍聲響起。送親的那位孃家人不知從哪抽出兩把盒子槍,槍響人倒,已經結果了護兵的性命。兩個轎伕見開打,也從腰裡拔出短槍,朝天上放了一槍,隨後朝雷府衝去。
雷家對面的小巷裡,幾十個埋伏好的大漢舉着長槍短槍殺出,向着雷家大院衝過去。
可他們剛剛衝到門口,院裡面的槍聲也如同爆豆般響起,兩個轎伕身子一晃,隨後便倒在地上。雷家的管家帶着十幾個警衛死死守着門口,與發動進攻的一方駁火,又大聲吩咐着:“快!快去給少帥送信!少帥猜對了,劉家人上咱家抄家來了!幹了他們!”
槍聲混着風雨聲傳進內宅,那頂先前擡進來的小轎歪歪斜斜地倒在月亮門洞附近。一個擡轎子的老媽倒在地上,另一個被挾持在花叢裡,鋒利的手術刀橫在咽喉。自己揭去蓋頭的新娘子,脫去了外面的學生裝,露出裡面的短打。
“雷英在哪?內宅有多少人?幾個男人埋伏?”
很快,新娘子從花叢中走出,邁動着兩條長腿向內宅深處走去。隨着她的腳步,手術刀上點點血珠落下,隨同雨水流向遠方。
滄縣城內街道上,兩支穿着相同軍裝的人馬不期而遇。雙方帶隊的軍官都有些意外,但是隨後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開火。大家都不是傻子,這種情況下碰頭,自然知道對方的目的和自己一樣,是爲了吃掉對手。
多日積累的宿怨在此刻徹底爆發,剎那間槍聲撕破雨幕,雷家兵與劉運盛的嫡系互相傾瀉着火力,都想要將敵手置於死地。
鷸和蚌終於開始了生死搏鬥,漁翁也終於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