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國民飯店。
原本按照合同約定,潘子鑫在1937年便要將國民飯店交給土地主人。可是自從何梅協定簽訂,日本人在華北勢力飛速膨脹,已經漸漸呈現失控態勢。潘子鑫被稱爲玲瓏空子,腦筋靈活程度遠勝常人,滅頂之災未至已經意識到情況不妙。
他聽取寧立言意見在國民飯店開設花會,以洋人爲主要客戶,很是賺了一筆大錢,但是也和日本人結下了樑子。有不少想要發財暴富的日本商人在他這裡輸了大錢,還有些拿經費的日本特務想來花會空手套白狼反倒落個血本無歸。有幾個日本浪人投機客想要找花會的規則漏洞發財,反倒是自己大敗虧輸,乃至有人因此丟了性命。
這幾年時間被潘子鑫搞到破產的日本人也有幾十號,這幫人自然不甘心白白輸錢,有人找了關係讓潘子鑫把錢退回,也有人軟硬兼施加以威脅。只不過潘子鑫和幫門交情深又住在法租界不需要買日本人的賬,是以這些威脅或是請託都註定無功而返。
因爲這些事潘子鑫和日本人發生過幾次衝突,他靠着青幫和法租界並沒吃虧,日本政府不可能爲這點小事直接出面,其他人眼下確實也奈何不了潘子鑫。可一旦時局有變,華北落入日本之手,這些仇恨就要發作,法租界怕也是難以護住身家性命。
潘子鑫未雨綢繆趁着眼下天津還在自己人手裡,提前歸還飯店收拾細軟關閉花會,帶着財產南下。他能經營花會且頂住日本人的威脅,與寧立言的支持密不可分,兩人的交情遠比當初來得深厚。如今他要離開,寧立言也少不了要來踐行。
這桌酒席就開在國民飯店裡,潘子鑫的私人廚師備辦了一桌上好粵菜,潘子鑫與任渭漁坐席,寧立言則帶着陳夢寒出面。
陳夢寒在國民飯店敷衍場面幫寧立言辦社交,也是社會名流、軍政要人與寧立言勾兌的一道橋樑。固然她自身手段高明能夠敷衍場面,這麼長時間不曾吃虧,也和潘子鑫的關照分不開。是以陳夢寒先道謝後敬酒,隨後表示潘子鑫一走自己也要搬出國民飯店,另覓個去處安身。
她原本在南方和付覺生有過一個孩子,如今和寧立言相好自以爲很容易再次生產,不想事與願違反倒落到了湯巧珍後面,至今未曾懷上寧立言的骨肉。加上喬雪的存在也讓她心中大爲焦慮,這次搬出法租界轉入英租界依舊是住在飯店裡不肯進寧家大門。
潘子鑫嘆息一聲:“我第一次見到陳小姐時就認定您不是一般人,如今更加堅信這一點。別的不提只這份見識就勝過無數鬚眉,便是南京政府裡,也有不少人依舊認爲華北局勢平穩,乃至有日本人畏懼宋明軒大刀隊這種說法。不知該說他們夜郎自大還是井底之蛙,日方有機槍、大炮、飛機、坦克,又怎麼會懼怕區區幾把大刀?長城抗戰到最後是我國吃虧,日方又怎麼會害怕我們?國力不如人還可以說是前清的積欠,見識也如此淺薄就讓人無話可說。在我看來,現如今的華北已是千鈞一髮,不知幾時日本人就會再演出一次九一八。陳小姐若不是與三少有白首之盟,我都想建議你隨我南下避禍了。”
陳夢寒一笑:“我和立言的姻緣全靠七爺牽紅線,我今天就是來謝媒人的。我不過是個小女人,又哪有什麼見識,七爺實在是過獎了。過去在這全靠七爺護持,如今您回南方享福我也不好再住下去,再說我的男人在英租界,我也想離他近一些,沒有其他的想法。您說想要我也南下,莫非這法租界有禍事?”
潘子鑫看看寧立言隨後搖頭:“陳小姐就不必拿我取笑了,你身邊有三少這等人,又怎麼會不知局勢。日本人如果對華北動手,必是歐洲列強對中國局勢已經無力羈縻,到了那時候日本人是否賣法蘭西面子都在兩可,又何況區區一個法租界?再說這裡不過是彈丸之地,乃是依附於天津而興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真到了大難臨頭之時,所謂租界也就是個笑話,哪裡藏得住人。”
寧立言也敬了潘子鑫一杯酒:“七爺遠見卓識,寧某佩服。能夠急流勇退保全身家財富也是樁幸事,不知七爺下一步有什麼打算?”
“先到上海看看局勢,日本人再兇,總不至於打過長江吧?”潘子鑫最後這句話說得很沒有底氣,過了片刻又說道:“耗子我於江湖上打滾多年,耳目比普通人靈光,即便事情真的窘迫到那一步,我也可以回鄉避禍不至於受兵火之害。”
寧立言又看向任渭漁:“任兄不知有何打算?”
任渭漁微微一笑:“我比不了潘先生,本就是白相人出身口袋空空,這兩年雖然也積累下幾分身家,但也不足以支撐隱居。只好接着在紅塵俗世裡白相,過一天便算一天。在我看來日本人雖然狠,但也沒法斷絕白相人的活路。像是袁彰武,不久又堂而皇之的回來?他能混得下去,我總不至於無處投奔。”
“任兄的消息倒是靈通。”
“跟在七爺身邊,要是連這點消息都打聽不到,可就不光是坍我的臺,連七爺的臺都要坍光了!”
四人一陣大笑。又過了一陣,寧立言忽然放下筷子問道:“任兄在上海還有家眷?”
“白相人麼,自己一個人最灑脫。哪天把性命送掉,找一張破草蓆捲起來丟掉,大家安穩。若是娶妻生子就要受家眷拖累,搞不好還要害人爲自己流眼淚,害人害己,何必如此?哎呦……陳小姐莫見氣,我這話是說我們這等白相人的,可不是說大亨的。我們上海三大亨,哪個不是娶妻納妾日子過得紅紅火火,不能比不能比。”
他說話間朝陳夢寒舉杯告罪,陳夢寒微笑着舉杯相陪:“任先生這話就見外了。當初立言砸花會對付的是袁彰武,跟任先生並沒有過節。咱們雙方合作這兩年,更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在這張酒桌上可沒有大亨,只有兄弟手足。衝您這麼見外,倒是該多喝兩杯罰酒。您是個聰明人,立言的意思應該明白。”
任渭漁看了一眼潘子鑫,後者一笑:“你我東夥一場合作愉快,我如今要去上海,花會就得關門,自然不會干涉你的行動。渭漁下一步的行動,由你自己決定。”
“有七爺這話,我再去別處倒也算不上背主。不過這件事難過了,我任某人天生沒氣力,既拿不起刀把子也提不起筆桿子,除了做寶一無所能。寧三爺自己又不開寶局,我怕是幫不上什麼忙。”
“任兄客氣了。”寧立言指了指自己的頭:“任先生有一顆聰慧過人的腦袋,這就是最大的本領。在國民飯店做寶這麼久,日本人用數學家算花會,還請了本國的博彩專家過來想要算你的寶路,最後都無功而返。這份本事在本地稱得起獨一無二,又如何幫不上忙?袁彰武這次回來,自然要和我再鬥一次。任兄說起來和我們兩家都是朋友……”
任渭漁的酒杯輕輕一碰桌面,打斷了寧立言的話。“三爺不好亂講話,任某人白相歸白相,但總也要面子,怎麼會和袁彰武納等人做朋友。這個臺坍不起,祖宗的臉面都要跟着丟掉。”
“好……是我失口了。任兄當日跟他也算是有買賣上的往來,按說不管我們之間勝負,都和任兄無關。可是袁彰武的爲人你最清楚,這種人根本就不通人性,更講不得交情。當初花會的事一出他就遷怒於任兄,後來你幫着七爺賺錢就更是他的仇人。七爺在此他自然不敢放肆,等到七爺離開之後,任兄的安全難以保障。這次對付袁彰武既是爲我,也是爲了任兄自己的安危,咱們算是合作。”
任渭漁看着寧立言又看看陳夢寒,忽然哈哈一陣大笑,隨後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罷了!陳小姐國色天香,本地不知多少人魂牽夢繞,其中比寧三爺有錢的有勢的乃至比寧三爺英俊的都不少,可是爲何最終還是三爺抱得美人歸且讓陳小姐死心塌地?我現在總算是明白了。潘驢鄧小閒樣樣都佔全,我若是陳小姐也自然會做同樣選擇。任某不過是個白相人,三爺一句話就能把我捏死。就算是對付袁彰武,也是你出人出力我幫不上什麼忙。你卻肯說一句與我聯合,而不是要我爲你效力,單是這份禮賢下士的派頭,比起戲臺上的劉玄德也不差。”
陳夢寒棺材敲釘,立刻跟進:“我的立言乃是劉玄德,不知任先生是否願意做諸葛?”
“陳小姐別亂講,諸葛武侯何等樣人,豈是我們這些白相人能比的?我不敢比諸葛,只敢比豫讓。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不管是對付袁彰武還是誰,只要三爺一句話,任某絕沒有二話!”
潘子鑫笑道:“看來我和三少緣分不淺呢。兩年前送給你一個好太太,如今又送了你一個好軍師。不知三少該如何報答?”
寧立言也笑道:“好說。我這裡也有個人要送給潘七爺,帶他去上海。”隨後便把劉光海的事做了介紹,具體的情形沒說,只說他需要見三大亨的人,有重要事情向其說明。
潘子鑫心思乖覺,知道這必然牽扯到三大亨的生意更牽扯到日本人,否則一封電報就能解決不必派人前往。劉光海親自南下,後續的動靜不會太小,搞不好就是南北青幫的一場大動作。
作爲玲瓏空子這種事他不能置身事外卻又不能過分牽扯,思忖片刻點頭:“這事包在我身上。我和杜先生算是有些交情,不會讓光海被慢待。不過三大亨也不是一條心,黃先生半退隱,張大帥和日本人走得近,杜先生則和國府親厚,光海到底要和哪一路的人接線?”
寧立言明白潘子鑫話裡的意思,他這次到南方乃是避禍,不想平白樹敵。上海黃、杜、張三大亨雖然換帖但各懷鬼胎立場不同。黃、杜二人相對親國府,綽號張大帥的張嘯林則與日本人格外親近。
劉光海受自己委託南下,所傳遞的消息一旦不利於日本,三大亨內部可能發生矛盾。他們財雄勢大又是多年相識,即便有矛盾也不至於不可收拾,潘子鑫枉做小人,在上海只怕過不安穩。
潘子鑫也算是半個幫門中人不至於怕事,可也犯不上惹事,有這方面顧慮也是尋常。寧立言寬慰道:
“七爺放心,您就把光海和禿子往杜先生面前一介紹,別的都不用管。這次袁三迴天津來者不善,這兩人不走只怕受他的暗算。去南方就是避禍,見杜老闆也就是希望對方看在幫門情分上,關照他的買賣。就是點雞毛蒜皮的事,沒嘛大不了。他們也是街面上混的,懂得輕重,到了上海肯定不會惹是生非,不至於給七爺丟臉,您只管放心。”
光棍只打九九不打加一,寧立言把話說到這份上,潘子鑫再要是推辭就損了彼此交情。他哈哈一笑:“立言太客氣了。我在天津做生意沒少得你關照,如今幫你關照兩個人也是情理中事,談不到丟臉不丟臉。他們兩的事就由我一力承擔。至於袁彰武……我這倒是有個消息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