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秘密嫁給寧立言之後,湯巧珍就不想再回孃家。除了對這個家感情不深之外,也有家裡人態度的因素。即便是寧志遠以犧牲財富的手段讓湯玉麟承認這樁婚姻,家裡人依舊對湯巧珍冷眼相看,大太太指桑罵槐幾個姐妹冷嘲熱諷,彷彿她做了寧立言的小老婆就是家族十惡不赦的罪人。
湯巧珍並不認爲自己哥哥爲非作歹,姐妹接受安排嫁給只有錢財、地位卻無愛情的男人有何值得誇耀之處。自己能夠和心愛的人廝守又做了母親已經心滿意足,懶得和他們爭什麼,無非就是各過各的生活彼此不來往而已。好在小妹和自己以及寧立言依舊親近,每次見面不是找姐夫要糖就是要抱抱,一聲聲姐夫甜的賽過蜂蜜,讓她心情略有安慰。
今天場面卻出奇的正式,湯家幾個成年子女集體出迎,反倒是自己的母親和小妹不在。這幫名義上的兄弟姐妹各個盛裝華服面帶笑容,不像是接自家親戚,更像是列隊等待檢閱的儀仗隊。
看到他們這番陣勢湯巧珍就明白對方意圖,下車之後第一句話便是:“三哥事情太多沒來,就我和大寶。我娘呢?”
“你說說,讓我說你點啥好?我早就說過,這婚姻大事馬虎不得,得找個上趕着追你的,不能你上趕着追着人家。你倒好,大閨女主動倒貼給人家生孩子,我就知道沒好,你看咋樣?應驗了不是?他心裡眼裡就沒你這個人。這麼個大胖小子還是頭一個兒子都不好使,媳婦回孃家老爺們都不跟着,哪有這樣辦事的?他就算眼裡沒我這個丈母孃,也得有你這個媳婦不是?你這個完蛋玩意兒,這輩子就這樣了,這是要是放到我頭上,他敢?我不把他家房蓋挑了纔怪!”
房間裡七姨太連說再比劃,語氣裡滿是恨鐵不成鋼。湯巧珍根本不理她,和小妹一起逗孩子。胖丫頭看着自己的小侄子眼神裡滿是歡喜,想要靠近又有些害怕,擡頭問道:“姐,我能親他麼?我這侄看着真愛人,長大了一準跟姐夫一樣精神。”
“精神有啥用?能頂餓麼?”七姨太不屑地插嘴,湯巧珍白了母親一眼,“您小點聲,留神把大寶嚇哭了。”
小妹微笑道:“那不能。我姐夫膽那麼大,他兒子不能那麼膽小。”
“光看見膽大也沒看見旁的,人家老曲家那媳婦算是享福了,今天在家啥都不幹,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當闊太太。家裡也跟着沾光,上個月她媽還跟我一塊打牌,一晚上輸了六百多塊大洋眼皮都不眨。過去她家可沒這個財勢,還不是姑爺孝順的?一樣都是姑爺,這老丈母孃可差了一天一地。”
“娘!”湯巧珍語氣有些嚴厲。
“行,我不說了還不行麼?你跟曲振邦他媳婦不也不錯麼,我說她的事也不行啊?再說曲振邦和你不是朋友麼?唸叨他幾句都不成啊。”
“我兩一直都不是朋友,您可別胡說了。要是再說這個,我就走了啊。”
“別走!這孩子,當了娘跟着脾氣就見長,跟自己親孃說話也沒個耐心。我跟你說點真格的,你在寧家過得咋樣?有沒有人欺負你?楊敏心眼多可是要面子,當初還是她在中間說媒拉縴讓你和寧老三弄到一塊,現在不該出來當壞人。再說她和寧家哥們那點破事,說出去我都替她磕磣,也沒臉數落你。喬雪可不是好惹的,當初老五給她下藥沒成,她當時啥也沒說就直接辭工走了,過時間不長老五出車禍,這條命差點沒交待,再後來在侯家後讓幾個外地人把胳膊腿都給打折了現在連門都不敢出。證明這娘們心狠手辣還有心眼,殺人不用自己動手,你這實心眼跟她伺候一個男人,還不得被她收拾死?跟娘說,她欺沒欺負你,她要是敢欺負你,娘替你做主,我閨女不能讓她欺負。她再厲害,也別想騎到咱娘們頭上。”
“丫頭!出來!”不等湯巧珍回答母親的問題,外面已經傳來父親的聲音,隨後又是一陣咳嗽。
劉黑七事件之後湯玉麟的身體便大不如前,主要是支撐他的那股精氣神已經徹底消失。曾經威風八面視人命如草芥百姓如豬狗的湯玉帥如今已經變得和一個普通老朽無異,早年間積欠孽債於此時發作索償,讓他的身體急劇惡化。佝僂着腰,臉上也滿是皺紋。曾經引以爲豪的炮筒子嗓門也低了八度,從大炮變成了擲彈筒,剛纔喊人用力過猛,等湯巧珍出來他還咳嗽個沒完。
好不容易咳過這一陣,他纔開口說話:“我那姑爺咋不樂意看我啊?完了,老了,不中用了。要是趕我在熱河的時候,他這個身份想娶你還差點,能讓你嫁給他是祖墳冒青煙。我招呼一聲,他有天大的事也得放下,屁顛屁顛跑過來看我。現在不成了,人在人情在,人老不值錢,沒人稀罕了。”
“爹這話就虧心了,您也不想想,國民政府爲何撤銷您的通緝令,還請您到北平軍分會當顧問。少帥對您是啥看法您自己心裡有數,三哥跟這裡面使了多大氣力又花了多少人情您心裡不知道麼?”
“到底是嫁人了生孩了,跟過去就不一樣了。蔫不拉幾的人也會爲了維護老爺們跟爹叫板,這是好事,可惜沒用對人。給人當姨太太滋味不好受吧?不過這是你自己選的路,好壞都得忍着,爹也救不了你。寧老三幫過我,可我不感激他,讓我閨女當小的,這是他的不對,彌補我是應該的。你那幾個哥哥對你臉色不好,你也別怪他們,都是在外面跑的人,自己的親妹妹給人當小老婆,他們面上無光。”
“不一定吧?他們跟外面惹禍的時候,可沒少報三哥的名字擋災。再說他們幹那些事,怕不是面上無光那麼簡單。”
“牙尖嘴利,有你吃虧的時侯!”湯玉麟和女兒說不到一起,沒說幾句話就要發脾氣,可是卻是陣陣巨咳,連怒火都發不出來。他搖搖頭:
“我也不管你了,早晚有人給你罪受。等你老爺們揍你的時候,你就知道啥叫嘴給身子惹禍了。你跟他是不是幹仗了?還是說不受稀罕了?要不然他咋不來?你那孩子不能白生啊,家有長子國有大臣,你這頭一個生孩的咋說話一點地方都不佔啊?”
“三哥有正事來不了。”
“啥正事?不就是一個池小荷一個宮島麼?你爹我耳朵還沒聾,外面發生的事瞞不過我。男人喜新厭舊是常事,你受罪的日子在後頭呢。可是這兩娘們本事再大,還能讓他抽不開身,就連看我一眼都不成?”
“跟她們沒關係!”湯巧珍皺起眉頭,自打進家除了母親和小妹,沒人關心過自己,也沒人去看過大寶,這讓她感到非常憤怒。如果不是念着骨肉親情,她早就抱着孩子離開,心中那點負疚感也大幅度減弱,心腸漸漸變硬。
“三哥來不來都那點事,不就是冀東銀行的儲備券麼?您不說我也知道是這麼回事,家裡人又犯財迷了對吧?可是我記得咱家沒多少法幣啊,也就是您當軍分區顧問的時候兌了一萬多塊,我那幾個哥哥都是能花錢的主,現在手裡還有多少?三千?兩千?你都換成儲備券也掙不了多少。再說咱家缺那幾個錢?”
“你這孩子咋說話呢?”湯玉麟瞪了女兒一眼:“我叫寧老三來是有正事,老爺們的事,不能跟你說!至於冀東……現成的發財機會不能都便宜外人吧?法幣沒有可以去換,只要這事靠譜咱就可以幹。你也是辦報紙的人,咋跟你媽一樣沒見識?殷汝耕乾的這叫啥事?他有啥資格開銀行印票子?這是我們那年月乾的事,劃地爲王自立一方,說白了就是造反。他要當亂臣賊子,搞不好還是給日本人當狗,咱掙他的錢也是抗日行爲,你不支持也就完了,咋還這個態度?”
“您既然要抗日就行動啊,找三哥幹啥?”
“廢話,抗日也不賠錢啊。你也是當孃的人了,咋還不長心呢?咱家現在沒進項了,就這點老本哪能亂投?寧老三既然是這個銀行的總顧問,我得問問他這銀行到底什麼意思,咱投的錢保牢不保牢。”
“三哥是銀行的總顧問,您惦記着從銀行弄錢,這不是讓三哥吃裡扒外麼?”
“他是我姑爺,到底誰是裡誰是外?你分不清楚啊?白長那麼大個子,還是個虎。”
“這事您要真想幹,也不能讓哥哥們幹,多好的買賣到了他們手裡一準賠錢。”
“那依着你呢?”
“把錢給三哥,讓三哥替您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