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鐺聲響起,銀行大門打開。
之前幾天冀東銀行門外始終門庭若市,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外面排隊等號,還有人挖空心思找門路托熟人,想要加塞或是混進去。這麼多人湊在一起,喧囂吵鬧不可避免,偶爾還會發生些衝突。這一帶警備力量充足,鬧不出大事,銀行也就樂得看他們吵嚷,算是幫自己做了廣告。
今天既是儲備券兌換銀元的第一天,這種喧囂吵嚷應該更爲嚴重,銀行也針對這種情況做了應對預案。可事實發展與想象大相徑庭,門外等候的人雖多但是秩序井然絲毫不亂也沒發出任何聲音,乃至於銀行的工作人員以爲老百姓記錯了日子,今天不曾前來。
直到打開大門,看到外面排隊的人羣,這些銀行的人才知道問題的真實原因。
銀行外排隊的足有兩百多人,俱都是穿黑紡綢褲褂挽着白袖頭青布便鞋的青壯,個個橫眉立目顧盼自雄,好象是準備攻打祝家莊、曾頭市的梁山好漢。
站在隊伍最前面的是個身材高大魁梧的光頭中年人,滿臉橫肉絡腮鬍,一副凶神惡煞的長相。若是有常在街面上混的人看見,便能認出此人正是如今本地幫會裡極有名的人物,控制日租界碼頭腳行的大當家宋國樑。自劉光海從本地消失,他儼然是本地一方豪傑與袁彰武並駕齊驅難分高低。其身後的人,也都是街面上的混混或是腳行裡的小把頭。
一般情況下,上百青幫弟子湊在一起,只會比普通百姓更難以控制,出問題的概率也會直線躥升。可銀行裡有一位幫門龍頭擔任總顧問,情況就另當別論。這幫人排隊,普通老百姓自然有多遠躲多遠,不敢往隊伍裡鑽,自然也就清淨。
寧立言之前低價收購儲備券的底氣也來自於此,雖然混混不能直接干預銀行的事務,可是要想讓一家銀行難以正常辦公也有得是辦法。
老百姓不敢來,記者倒是無所畏懼。一大幫記者坐着人力車早早趕到銀行附近,等着看結果。這裡面還有幾個年輕漂亮的女記者舉着相機、三角架衝在前面,熱情衝勁絲毫不輸給男人。
男性記者對這幾個美貌的異性同行存有好感,又知道她們的來頭不敢招惹,也不敢故意擠靠揩油。就連那幫排隊的混世魔王看到女記者也趕緊把頭低下或是鑽過眼光不敢對視,生怕落個賊眉鼠眼不懷好意的罪名,湯姑奶奶發起火來可是招架不住。
銀行放號的人看着這幫青幫弟子有些犯嘀咕,宋國樑反倒是主動安慰他:“我們今個就是來換錢的,你別害怕,幹你的活。”
“是……我……不害怕。”
“不害怕你哆嗦嘛?抽羊角風了?我師爺在裡面呢,外面沒人敢鬧事,你就按着規矩來吧。”
“銀子車來了!都讓讓!”遠處傳來大聲吆喝,只見十幾輛滿載着木箱子的地排子車遠遠過來,每輛地排子車前頭都是四個壯漢拉袢繩,熟牛皮條子繃得筆直,大漢頭上冒着白煙,就像是剛出籠屜的饅頭,不問可知這地排子車上分量非同一般。
宋國樑皺皺眉頭,小聲罵道:“這幫王八蛋是越活越回去,地牛走後門啊,前門有臺階它上得去麼?非繞這一圈圖的是嘛?不嫌折騰!”
他和他手下的混混、把頭,都是吃碼頭賣苦力的行家,思考問題也是從這方面出發,於其他方面顧及不到。那些記者不懂大筆的銀子該怎麼運輸,也不知道它們該走前門還是後門,對於這樣安排的理由卻是心知肚明。紛紛議論道:
“冀東銀行這是在做廣告啊。不知道是不是金鴻飛想的主意。”
“我倒覺得這是寧先生的辦法。寧董事長就是商界精英,他的公子做生意怎麼會差勁?再說這些裝卸工人都是寧先生的手下,都服從他的指揮。肯定是他下的命令。”
“別管誰下的命令,先拍幾張照片再說。”
那幾個女記者倒是不急着拍照,只聚精會神盯着那些地排子車,對於那幫急着拍照的同行嗤之以鼻。“一幫笨蛋,現在拍照有什麼用,寧三少坐鎮指揮,怎麼可能只推出幾口箱子就算了?好戲在後面呢!”
果然,這些地排子車來到銀行大門發現根本上不了樓梯,只好在大門前轉圈,向銀行後門前進。就在轉向的過程中,固定木箱的繩索出了問題,一口箱子忽然從車身脫落,重重摔在地上。
嘩啦!
木箱蓋子摔開,銀元撒的到處都是。幾個女孩飛速地點燃藥粉,把這些白花花的銀元照下來。其他人來不及搶這個鏡頭,扼腕嘆息之餘,也都弄明白了這場戲的戲肉所在。
沒有什麼比大把銀元更有說服力。不管這些銀元數目幾何,至少看上去是一大片,老百姓看到那麼多銀元送進冀東,心裡自然就有底。接下來不但自己敢入局,也敢勸其他人入局。那些原本持觀望態度的人,多半也會拿着鈔票入場。
能想出這種辦法的人本地有不少,能夠讓這些苦力如此聽話的,就只有寧立言一個,這必然是他的主意。再考慮到之前聽到的消息,寧立言安排手下在民間收兌儲備券就更加認定,他肯定有內幕消息,要藉着儲備券發放大發一筆橫財。
兌換開始了。
宋國樑這幫人每人持有數字不等的儲備券,按照約定拿取對等數字的銀元。在兌換時,這些人都向銀行提出了同樣的要求:必須給自己出一份手續,證明自己交給銀行多少儲備券,又換來了多少銀兩。
宮島在二樓辦公室沒動地方,翹着二郎腿叼着雪茄,不是和池小荷說閒話,就是和寧立言調笑,對於下面的事似乎毫不關心。
但是二樓這幫人沒一個笨蛋,就算是不懂經濟的池墨軒,也是研究人際關係的行家。自然知道這些混混死乞白賴要憑證的目的,就是爲了向寧立言交賬。證明自己沒在過程裡佔便宜。
利用銀行開業的機會自己獲利發財,這不算什麼稀罕事。如果寧立言真的一點好處不拿,池墨軒反倒要擔心他有什麼貪圖。現在這樣彼此放心,他倒是敢放手使用。
只是這次的吃相有點難看,本來應該是利益均沾,變成了他一家獨大,這可不是混街面的爺們應有的態度。依寧立言往日爲人,不會做出這種事來,不問可知,背後必然是宮島的影響。
瘦死駱駝比馬肥,即便宮島最近有些失寵,也不是池墨軒所能招惹。他不敢從宮島嘴裡搶肉,只好把這件事暫時放下不提,對寧立言道:“這次的兌換完成後,老百姓手裡的票子應該沒有多少。接下來,我們就該考慮下一批儲備券的發行。”
“下一批儲備券……”寧立言沉吟片刻,語氣有些猶豫。“這事我不太好說。”
“三少是咱們冀東儲備銀行的總顧問,這是您的公事,再說這次發鈔計劃本來就是三少制定的,一階段順利完成,二階段該怎麼操作自然就該三少謀劃,這有何不好開口的地方?”
“有了第一批的兌換,儲備券在老百姓心裡已經算是靠得住的鈔票。若是隻想套購物資,那第二批儲備券的發行就沒什麼可說的。就像第一次一樣,拿儲備券換法幣,然後拿法幣去買東西。等到老百姓再來換貴金屬的時候,就告訴他們兌換已經停止,問題也就迎刃而解。如果想要做得更大,或是有其他的打算,那就另當別論。我不知道大家的心思,就沒法幫忙想主意,這第二批儲備券該怎麼發,你們自己看着辦吧。”
“三少這麼說,證明心裡還在生我的氣。”池墨軒滿面陪笑:“我知道,方纔我的表現有些過於謹慎,三少不高興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冀東銀行的性質三少也是知道的,我得對汝耕兄負責,也得對日本朋友負責。這麼大的事,哪敢自作主張。三少千萬要體諒我的難處纔是。小荷,你倒是幫着說句話啊。”
池小荷早就看慣了叔叔這般模樣,心裡沒了慚愧或是憤怒,反倒是露出一絲微笑:“叔叔,您真是的。讓我幫您說話,您自己總得先拿個態度出來。你都不說後面想怎麼做,我怎麼幫你做說客?這不是難爲人麼。”
“是……是我糊塗了。”池墨軒連忙說道:“剛纔我已經和內藤先生通過電話了,大日本帝國的最新指示,一定要維持儲備券的信用,在華北一帶早日形成與法幣分庭抗禮的局面。正金銀行會提供必要的資金支持,在具體實施步驟上也會派出專家指導,但主要工作還是得靠我們自己完成。”
說到這裡池墨軒的目光在房間四周掃視一圈,深吸一口氣,神態鄭重:“這關係到帝國的華北戰略,不光是經濟問題,更是軍國大事,大家一定要盡心竭力,不可等閒視之。三少,大家都是一條船上的人,現在可不是鬧意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