驕陽似火,蟬鳴陣陣,叫的人心煩意亂。
1933年初夏的北方,氣溫高的嚇人。天津城內,熾烈的陽光如同皮鞭,抽打着人們加快腳步。只是這老天爺也如同街面上的巡警,知道欺軟怕硬,冷熱也分地方。像是天津城西的亂葬崗子,一年四季不管什麼時候,都是陰風陣陣讓人不寒而慄,怎麼也熱不起來。
拉車的“快腿”王四今年二十出頭,身高腿長古一身腱子肉,是個三棒子打不倒的好漢。再山東老家時就學過拳腳,在天津縣國術館又學過幾天形意拳就越發的自以爲天下無敵。
平日裡素來喜好賣弄功夫,號稱遇到三五個強盜都不放在眼裡。可此時看着四周的墳頭木樁,眼前不遠處那個對着木樁子發愣的乘客,他整個人就覺得脊樑溝發涼,就連嘴裡抽的“三炮臺”都沒了味道,開始暗自後悔自己出門沒看黃曆,拉這麼個客人上車。
車船店腳牙,車伕不等於好欺負,如果是一般人要來義地,王四早就想辦法拒絕或是騙一兩毛的車錢再把人半路趕下車。可是這位乘客卻是他無法拒絕的那幾類人之一,再怎麼不滿意,也只能低眉順眼的當孝子賢孫,不敢說個不字。
這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一米八的身高,胖瘦適中的身材,頭上戴着深黃色闊檐帽,上面繃着一條與帽牆等寬的白布,身上穿着同色制服,下着高腰繫帶皮鞋,打着紫紅裹腿,斜系一條一寸八寬三尺八寸長的皮製武裝帶,左邊白布領章上用銅字標着:特三分局,而在右邊的領章上則墜有兩枚閃亮銅星。
這一身是天津巡警的制服,武裝帶和那兩枚銅星代表着這個年輕人的身份並不是普通巡警而是五級委任警官。
在民國的官僚體系裡,委任官只是科股級,五級委任警官就更小一些,也就相當於市政府的普通辦事員級別,不算什麼大人物。可是對於這些人力車伕來說,這幫副爺(天津民間對於巡警的稱呼)就是頭上的天,不管官職大小,都不是自己能得罪的。
要是和這幫人交惡,只要拿起警棍朝擋泥板上一砸,這一天的車就算白跑。是以不管這位年輕的巡官是否合理,王四都只能服從。
他也必須承認,這位副爺跟他以往遇到的警查完全不同,做人格外和氣。一路上對自己不打不罵,到了地方不但如數付車錢還多給一塊錢的賞又給了一盒三炮臺的香菸。
可着整個天津,這多半是唯一一個坐人力車肯付車資又肯給賞的巡警,現在這年月,講究人不多了。看他站在墳頭前發呆的樣子,王四既害怕又好奇,手上這根香菸眼看就要燒到手指,見對方還沒有動的意思,王四大着膽子咳嗽一聲道:
“副爺……您這是給人幫忙,還是了事?要我說,誰託您找人都是難爲您。這年月兵荒馬亂死人太多,這地方一天怎麼不得拖來幾十個,找人上哪找去?您要不回去跟您朋友說一聲?心到神知上供人吃,讓他隨便來這擺點供,心意到了就行,不一定非得對上墳頭。這地方的墳就那麼回事,就算玉皇大帝,也未必找得着誰對誰。您就算沒找到,也不算對不起朋友。”
男子沉默了片刻,慢慢回過身,將那張劍眉朗目不用化妝就能唱大武生的英俊面容對着王四:
“你說什麼?”
“沒……沒說嘛。我這拉車的,說話不知道輕重,副爺您大人大量,別跟我這拉膠皮的一般見識……”
“不,我覺得你說的很有意思。”說着話男子走向王四,此時王四才注意到,這位巡官的拇指上套了枚黃銅扳指,形制古樸與街面上常見的不同。巡捕之中有講究的喜歡戴懷錶,玩扳指的也是翡翠居多,還是第一次看到這種黃銅玩意。
“你剛纔說玉皇大帝。人都說死了以後歸閻王管,我覺得未必是真的,至少我就沒見過閻王,當然也沒見過玉帝。不過你說閻王要是隻能讓人死的話,玉皇大帝能不能讓這裡的人活過來麼?”
“您這嘛意思?小的沒聽明白?”
“我的意思是說,你覺得如果有人死了,埋在這裡,能不能再從裡面鑽出來,活蹦亂跳的再活一回?”
“副爺您這是拿小的找樂呢。這都死的人要是活過來,那不得把別人嚇死?”
“也不一定,你沒看見他這麼鑽出來的,他自己不說,你又怎麼知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我覺得或許這事也是有的。你說要是真有人從這亂葬崗裡鑽出來,該不該沒事就過來看看,琢磨一下自己當初是被埋在哪個墳頭裡,找找自己的陰宅,看看是不是有新房客未經自己允許就住進去?”
一陣陰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這一帶的風水本來就不好,聽堪輿先生說,叫做聚陰池。四周偏又廣植槐樹,槐爲木鬼,陰上加陰,這地方就算大白天詐屍也不新鮮。王四隻覺得身上陡然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強笑道:
“這……這小的一個臭拉車的,真猜不出來。不過小的倒是覺得這年月死了也不錯,撒手閉眼嘛都不用想了。活的還得天天給自己掙棒子麪,又是躲着抓丁的,又得躲着大兵,還不如死了舒坦。要我說死了的就算是活了,也最好再躺回去,省得再受一回罪。”
他努力說服着對方,期待對面即便真是詐屍,也能自己挖個坑躺回去補覺,千萬別拉他下去作伴。男子聽了微微一笑,邁步走向王四,皮鞋踩在落葉上,嘎吱作響。
就在王四感覺自己的膀胱飛速膨脹,四肢已經不停使喚,隨時可能癱在地上。但這個年輕人並沒有伸手來掐他的脖子,或是變成青面獠牙的惡鬼張開血盆大口來吃自己的五臟六腑,只是從他身邊走過,在人力車靠椅上坐下。
“你說的對,這年月活着的人是比死的人過得還累。可是隻要有一口氣,就有一份希望在,等你真躺到裡面就知道,什麼才叫絕望。我告訴你,如果真有那麼個死人重活了一回,他一準想的是把自己的遺憾補上,欠誰的得還賬,別人欠自己的也得要回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理不理你的咱一會再說,我……我得先去茅房……”
望着王四比兔子還快的腳步,年輕的警官臉上露出一絲笑容。看來他的膽子也不夠大,只聽幾句話就嚇成這樣,如果知道自己真是死而復生的,他又該是個什麼反應?
頭枕在人力車座椅靠背上,閉上眼睛腦海理反覆閃現出前世的情景。沉重的腳鐐手銬,難以想象的酷刑,以及沒完沒了的審訊,直到最後的槍決。1945年4月,五名軍統特工被日本特高課秘密處決,死後屍身埋葬於天津南門外義地。天津華商公會會長寧興邦之孫寧立言,名列其中。
本以爲自己的生命在槍聲響起的那一刻就宣告終結,但是沒想到再次醒來時,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13年前,也就是1932年。
此時的華北雖然危如累卵但尚未落入東洋人之手;此時的自己雖然只是天津市警查局特三分局偵緝隊的五等警官但還保持自由之身沒被軍統拴死;此時的自己雖然無拳無勇但是有前世十幾年的經歷在身,等於下棋之時比別人多看出幾十步。有這個優勢在手,就不會像上一世一樣被人出賣被捕,直到窩囊喪命。
一切還有還有可爲,一切還有機會,自己……有可能改變命運。
寧立言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是誰的力量讓他死而復生,目的又是什麼。他只知道一點,老天爺給了自己一次重活的機會,自己就得抓住這個機會,把前一世該還的債還清,該要的債也必須討回。
最大的仇人自然是日本鬼子,上輩子死在他們手裡,這輩子還得跟他們幹!天津衛的娃娃就是骨頭硬,想要一顆子彈就把爺嚇住?做夢!
但是這種事不能操之過急,現在的自己要是去和日租界的東洋人拼命,跟送死沒什麼區別。上輩子玩栽了,這輩子必須得謹慎,等攢夠了本錢,就得讓他們知道爺不是好惹的。距離自己復活,已經過去了一年,但是自己的準備還遠遠不夠。今天是個大日子,於自己的復仇計劃裡,今天的行動是極爲重要一環。一旦成功,四年之後天津淪陷時,自己或許就有一份足以與日本鬼子周旋的力量,至少有足夠的籌碼,坐在賭桌之前。報恩、報仇都有了資格。
王四這時已經回來,戰戰兢兢地問着寧立言去處,巴不得把這祖宗趕緊送到地方自己也好交差。
寧立言道:“日租界,新津裡。”
王四舉起的車把又放了下來,回頭道:“副爺,您是特三區的警官,上日租界幹嘛?那邊歸白帽衙門(天津人對日本警查局的稱呼)管,不是您老的轄區吧?今個那邊有場事,袁彰武爺跟蘇禿子兩邊茬架,已經把話傳到了,今天沒事的都別往那去,刀槍無眼到時候傷了誰沒地方喊冤。兩邊都不是善茬,尤其袁彰武爺那更是個狠人,我說您要是沒嘛事,改日再去那行麼?您要去別處,我少收幾個錢也送您。”
寧立言一笑,“是啊,我知道今個是蘇禿子和袁彰武之間茬架,也就是爲這個去的新津裡。你放心,有我在這呢,保證你和你的車嘛事沒有。到地方把車停住了,好好看熱鬧,回頭在車行裡有你吹牛的時候,你要是有能耐,還許能換頓酒呢。走你的吧,有我保着你呢,沒事。”
王四甩開雙腿飛奔起來,寧立言則閉上眼睛,想着自己重生之路能否走得順利,這一步至關重要。在車上忍不住哼起了二黃:
“老丈不必膽怕驚,我有言來你是聽。 休把我當做了妖魔論,我本屈死一鬼魂。 我忙將樹枝擺搖動,抓一把沙土揚灰塵……”字正腔圓,學的是前清名角譚貝勒,韻味十足。
王四在前面忍不住哀告道:“副爺,您換出戲行麼?聽這個小的瘮得慌,一會還得上茅房。”
“換阿……那就聽你的換一出……昔日太公曾垂釣,張良拾履在荒郊。爲人受得苦中苦,脫卻襤衫換紫袍……有朝一日時運到,拔劍要斬海底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