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幫隨着關外闊佬涌進英租界的窮人,其中以婦女居多。她們中絕大多數是給大戶人家幫傭做保姆,還有一些已經失業只能打零工維生。
這幫人對於錢財看得格外重,貪圖小便宜見錢就撿,又和各宅門的僕役多有往來。雖然自身算不上強大勢力,但是傳閒話功力一流,屬於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難纏角色。
在第二批儲備券發行之後,她們就拿出自己全部身家來搏,乃至四處拆借又或是拉親戚加入,對於儲備券的行市格外看重,其中又有人認識字能看懂報紙。這幫人雖然是女流但畢竟在宅門裡混過,眼界見識強過普通女人膽子也大,來時已經做好大鬧一場的準備。
這自然也怪不到她們,不管是誰遇到類似的事心情都不會愉快,鬧出人命也不稀奇。可是銀行的反應出乎她們意料,工作人員不急不躁也不心虛,如同往常一樣引導衆人排隊,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干涉。
領頭的女人本來運足了氣力準備大鬧一場,銀行人員這個反應讓她一拳打空,心裡反倒覺得沒底。勉強擠了個笑容出來,對站在旁邊的人問道:“聽說通州那玩命印錢,一次就送來上千萬儲備券,這錢很快就要變廢紙。到時候銀行關門你們連飯都吃不上,你們怎麼一點都不慌?”
早已經得了命令又有了保障的職員神情鎮定面帶笑容:“您說得哪裡話?什麼關門不關門的,我們買賣好着呢,怎麼可能關門?至於您說儲備券的事,我們反正是沒聽說。就算是真的也是好事,您想想一千萬儲備券送過來,不是讓更多人發財?反正要放我身上,還樂不得有這麼筆錢過來投資呢,哪會害怕?您不是銀行的人不懂這裡的事,通州不是過去的北洋,總共也沒幾臺印鈔機,就算玩命印錢也印不了多少。說句難聽話,那就是個小地方,怎麼和天津比?就算是累吐血也只會擔心鈔票不夠用,不用擔心鈔票太多。”
這個女人看着工作人員,發現看不出什麼破綻,只好嘬着牙花子說道:“你……可不能騙人啊!”
“看您說的,我們銀行是正經生意怎麼敢欺騙客戶,那樣是要砸飯碗的。您的位置已經到了,趕快去換錢吧,要不然後面的朋友該着急了。”
女人心裡越發緊張,剛把儲備券塞進去就聽到對方詢問要銀元還是法幣,連忙問道:“你們不是說好了給銀元麼?怎麼又出來法幣了?難道是要坑我們?”
“看您說得,這哪能呢?不過上級有命令讓我們必須問一句,不知道您想要什麼票子,總得問明白纔好。如果您要法幣,也會按銀價給您兌,咱們冀東實行的是銀本位。”
“我不懂你們什麼本位不本位的,總之快把銀子給我就行。現在還是一儲備券兌兩個大洋?”
“沒錯,現在還是這個價,過幾天就不是了。不過誰讓您取走了呢,後悔也來不及了。”
櫃檯後面的工作人員一邊說着一邊給女人數銀洋,從櫃檯這邊看過去,就見這些工作人員身後放着成排的銀子箱,海量銀元堆在那裡如同金山銀海。還有人陸續把銀元搬過來,向那裡堆,並沒有要倒臺的跡象。
按說一千萬儲備券要是進來,這銀價立刻就會被沖垮。就算這幫開銀行的要穩定人心,也犯不上賠那麼多銀元出去。原本對於自己行動充滿自信的婦人,這時候反倒是疑神疑鬼,擔心自己做錯事。銀元拿到手裡數了幾次,確定數字沒問題之後還是邁不動步,開口發問:
“您剛纔說過幾天就不是這個價了,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櫃檯人員的視線從這名女人的脖頸處掠過,落向她身後的隊伍,嗓音不自覺地提高了幾分:“還能有什麼意思?當然是還得漲了!我說過了,我們實行的是銀本位,不管外面的比價是什麼,冀東只認白銀。受國際銀價影響,過不了多久,我們一塊錢儲備券,就能兌換銀元兩塊二,也就是白銀一兩五。不過這跟您沒什麼關係了,後面的人還很多,麻煩您讓一讓,不要影響其他人辦業務。”
銀行二樓辦公室內。
寧立言左手舉着電話聽筒,右手夾着一支呂宋菸,語氣說不出的輕鬆愜意。
“一千萬?這件事我不能說,說了就是泄密。總之信不信都在張老闆你自己,我絕不干涉。只跟你說一句,這點小錢不管是真是假都翻不起多少浪頭……我知道,天津人沒那麼多錢,可是誰讓你只算天津了?冀東銀行只開在天津,便是通州本地都沒有,那些財主的錢你就不算進去了?賬沒有那麼算的……我說嘛了?我嘛也沒說啊,這不就是閒聊麼?我就是這麼個毛病,愛跟人聊天,一聊就跑題了,張老闆別見怪。您剛纔說是要用錢是吧?什麼時候用啊?給個準日子,保證不一分不少給你準備妥當,差一個子跟我說話……不取了?這話是怎麼說的?不是說急着用錢麼,怎麼又不用了?咱們交情歸交情事情歸事情,不能因爲誰的面子就耽誤自己公事,那樣我心裡也過意不去……真不取了?你可別再反悔了,回頭鬧笑話,大家都不好看。你要是不取了,我就跟你說個秘密,銀行派息分紅的事,聽我跟你細說……”
類似這樣的電話一上午接打了十幾個,時間便已經到了中午。冀東銀行外,已經匯聚了本地十幾家報社的訪事記者。這幫人固然不敢招惹寧立言或是日本人,但是也不會放棄這種新聞。個個都拿出了渾身解數,尋找隱匿所在藏身,就等着抓拍冀東這邊的異常博個頭版。
可是一上午時間過去,他們預想中的情況並未出現。銀行第一沒有關門停業第二沒有找警察或是混混來維持秩序中斷業務,就連常見的擠兌長龍都沒有形成。銀行裡出來不少職員疏導人羣,保證大家有序等候。還有一幫從銀行走出來的女人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些人聽到她們議論轉頭就走,留下的也不急躁反倒是持一種觀察態度。
從銀行走出來的客人有的面帶笑容,有的則一臉惆悵,但沒一個人罵街或是哭天搶地指責銀行詐騙,顯然是成功兌換了鈔票。
有記者攔住幾個客人詢問,隨後得知銀行裡銀元準備充足見券付款毫不含糊,自然不會有人罵。至於那些氣色不怎麼好看的則是因爲得知儲備券未來可能兌換更多白銀,自己這一步不知是對是錯心裡沒底。
這幫報人見多識廣,銀行破產的情形不知經歷了多少,通過觀察再加上詢問,心知冀東這次應該不會破產。既然新聞搶不到這幫同行就又恢復了一團和氣,互相遞香菸閒談,議論着回去該怎麼交待。
就在這時有人忽然指着銀行大門說道:“看,寧三少出來了!”
果然只見寧立言在兩個警衛護送下從銀行的高臺階上往下走,這幫記者不約而同向着寧立言衝過去,衝在前面的邊跑邊喊:“寧先生,我是庸報記者,我有幾個問題……”
寧立言就像沒聽見一樣腳步不停來到汽車旁邊拉門入座吩咐老謝:“去警務處,哈里斯找我共進午餐,沒工夫搭理這幫記者。要是我家新女性的姑娘們還能聊幾句,這幫人有什麼可談的?”
英租界警務處自己設有食堂,由於成員國籍不同所以食堂也分中西,普通職員自然都是大鍋菜,廚師手藝一般勝在量大管飽不要錢也就沒什麼可說。但是高級華人警官也得和普通辦事員一起去食堂吃大鍋飯,英國高級警官則可以享受私人小竈,這種區別對待讓不少華警心裡頗爲不滿。
惟一享受小竈待遇的華人警官就是寧立言。廚師是專精魯菜的行家手藝了得,名義上的小食堂實際足以和一流酒樓頡頏。哈里斯在天津年頭太久,口味已經被本地影響,對於西餐提不起興頭,三天兩頭跑來蹭寧立言的飯。不過今天特意邀請他來共進午餐顯然不是爲了口腹之慾那麼簡單。
英國人重尊卑,兩位高級警官共進午餐時不許打擾,學徒的把酒菜放好也一溜小跑離開,房間裡就是這兩人。哈里斯自己倒了杯“竹葉青”,舉杯朝寧立言比劃了一下,乾杯之後開門見山:
“冀東儲備銀行到底是怎麼回事?這個於鯤鵬又是什麼來歷?”
寧立言並沒急着回答,而是急着往嘴裡夾菜。這習慣來自於他落魄時,碼頭上賣苦力的人生經歷。那時候不但窮而且財產沒保證,有什麼吃的就得抓緊吃下去,當時不吃想等到合適的時候再吃很可能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一連氣把一盤“油燜大蝦”吃了多一半下去,纔開口回答:“這事你不該問我啊。這一上午你們肯定沒閒着,難道沒摸清於鯤鵬的底細?”
哈里斯搶飯的速度半點不在寧立言之下,另一盤“油爆雙脆”吃得七七八八。他沒好氣地說道:“我要是查出來就不問你了。這人底子很乾淨,否則我也不會讓他待到現在。如此乾淨的人,卻做了這樣的事,就更讓人疑心。”
“先別說他,先說說上面吧。”寧立言畢竟名義上也屬於大英帝國軍情五處的人,這時候自然可以和哈里斯表現得像是同胞:“上面對這事是怎麼個意思?半天時間,應該有反饋了吧?”
“年輕人,你對大英帝國政府機構的辦事效率缺乏瞭解,半天?最快也得一週之後纔能有正式命令下發。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政府的態度,儲備券不能亂。”
“這話什麼意思?南京政府可是大英帝國的盟友,法幣和英鎊也掛鉤。上面是要犧牲中國安撫日本?”
哈里斯沒回應這個問題,而是一味勸酒:“喝酒,吃菜。你們中國菜講究溫度,必須趁熱吃纔好,如果放涼了就會失去味道。美食不容浪費,你要是不吃我就不客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