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街分局的華捕過百,有資格招待寧立言的,也就是幾個華人探長外加充當雜役的探目。英國人沒有參與,但是也沒有阻撓。這幫人在天津年頭多了,終於明白中國是個人情社會國家,強行干涉別人的人情往來,必然要落個萬人恨的結果。
寧立言冷眼旁觀,發現錢大盛雖然降職,但依舊是這幫人的頭領。特務處有權沒人,具體工作都得靠巡捕房。若是這幫人不聽號令,自己這個督察長,也是有名無實。
錢大盛款待寧立言的地方在小白樓的三角地,距離夏太太餐廳也沒多遠。這裡既是俄國人的聚集地,也是個個繁華的商業區,吃喝玩樂都能找到地方。
觥籌交錯之間,錢大盛拍着胸口表示,今後一定聽寧三少指揮,怎們吩咐怎麼做,決不讓三少爲難。英租界的秩序包在自己身上,兩個月之內,必要路不拾遺夜不閉戶。
其他探長附和着,許下不着邊際的承諾。若是不曾在社會上闖蕩過的,看這幫人的態度,很可能就把他們當了知己。但是寧立言心頭雪亮,這幫人的話,連半個字都不能信。只看他們的態度就知道,是要用醇酒美人把自己架空,不讓自己抓到實權。
雖然自己花了大錢進警務處,但是這筆錢換的是個資格,不是個保證。英國人不養廢人,若是在崗位上做不出成績,這個差事很快就會丟掉。
至於治安。這幫混蛋肯定會把治安蓄意破壞,給英國人施加壓力。直到錢大盛復職,纔有可能讓治安迴歸平穩。這是江湖上常用的手法,不算高明。寧立言承認,這種辦法簡單有效,但是過程裡受損害最大的,就是對風險沒有抵抗能力的老百姓。
租界裡的罪犯也不敢隨便去傷害洋人,只有日本兵纔有纔有讓英國女人脫光衣服接受檢查的膽量。本地的歹徒只會去襲擊窮人,再不然就是那些關外跑進來的富商。
隨着大批流民的涌入,租界的治安本就處於危險狀態,若是放任這幫人胡爲,不知道有多少人會受害。絕不能讓他們如意!
寧立言心裡琢磨着,表面上則裝作懵懂無知,對這幫人推心置腹。以錢大盛的能量,肯定對自己的情況瞭解過一些,但是以他的資源掌握的註定不全面。
自己雖然是警察出身,卻沒受過業務訓練,也不曾辦過什麼案子。破獲綁架案,在外界的說法,主要是靠着幫會加上現大洋,還要加上一個喬雪。並不知道具體過程如何。
所以這幫人拿自己當成個出身富豪之家,喜歡靠錢財解決問題的青幫龍頭對待,自己也便順着這個思路向下演。
這幫探長、探目多一半都入過青幫。只不過這種身份是他們與江湖人打交道便利條件,並不像華界的混混那麼守規矩。寧立言也不能擺出大輩身份壓人。只是有了這個關係,大家顯得更熟絡。
推杯換盞,酒酣耳熱,寧立言藉着閒扯的當口,盡力打探着租界的情況。陳友發、喬雪、這幫探長。大家的消息都靈通,但是站的角度不一樣,看到的東西就不同。把幾方面的情況綜合起來,便可描繪出眼下租界治安的一個大概情況。
只不過有錢大盛在,寧立言問的不敢太多,免得被他看破根基。錢大盛也在旁旁敲側擊地試探着,摸着寧立言的成色。問了寧立言在華界的差事之後,他差不多倒是確定了自己的分析沒錯,這位狗少根本對警務一竅不通。
他眼下在江湖呼風喚雨,很有些能量,不好明着得罪。可是管警政抓治安,跟混江湖不是一回事。只要別讓他和租界的幫會搭線,這件事就好辦。出身富貴人家的少爺入了江湖,自然離不開酒色財氣。
錢大盛知道,寧家反對鴉片,便不提煙土,只講女人。一幫探長在旁邊起鬨附和,寧立言表現得也符合這幫人的預期,雖然表面裝着穩重,眼神裡的躍躍欲試,已經出賣了他的想法。
“三少,藍扇子那邊我都給安排好了。那個白俄聽說還有皇家血統,今年才十七,正經剛下海的。我跟那邊說好了,必須給三少留着。要是敢先許了別人,我就讓他買賣關門!俄國人……俄國人算嘛?他們不是頭些年的時候了,現在這幫白俄跟咱眼前就是孫子,就算是他們的公主,咱也照樣……”
果然。
寧立言聽到皇室血統的白俄少女,明顯有些坐不住,錢大盛心裡暗自佩服陳友發有遠見。若是那個白俄妖精能把他迷住,自己既能復職又不會得罪寧立言,算得上一舉兩得。
這種在幫會混得風生水起家裡又是富翁且和英國人有來往的人,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得罪,否則就是給自己找麻煩。拿軟刀子把他扎死,最合適不過。
“行了,吃的差不多了,趕緊動彈着。別跟幾輩子沒見過吃食的花子一樣。”探長們一開始便坐下與寧立言交談吃喝,探目在這種場合就是碎催,跑裡跑外,不是去買菸,就是去催菜。現在剛剛坐下吃喝,就被錢大盛打斷了。
這幾個探目一句話不敢說,都各自放下筷子起身,如同三孫子似的出門開道。錢大盛則陪着笑臉,請寧立言先走。寧立言看看那些探目道:“這不大好吧?幾個弟兄還都沒吃呢。”
“沒事。餓不着他們。一會到了藍扇子,從起士林給他們要幾個大列巴就都有了。時間寶貴,不能耽誤三少高樂。那白俄的小公主,還等着您呢。”
錢大盛臉上露出個曖昧的笑容,拉着寧立言來到外頭。這麼多人汽車拉不開,十幾輛人力車已經一字排開等在飯店門外。
錢大盛攙扶着寧立言來到第一輛洋車之前,可是還不等上車,遠處就有人向這邊跑過來,邊跑邊道:“幾位長官,出事了!您趕緊着過來看看!”
“混蛋!”錢大盛罵了一聲,伸手就要掏槍,卻被寧立言一把按住他的手。“錢探長這是幹什麼?不知道來人身份,怎麼能掏槍?”
“黑燈瞎火往這跑,就怕是歹人!租界最近不太平,若是個搶劫犯,那就不好辦了。”
“我看着不像,你聽他聲音,還是個童子音,多半是個孩子!別亂動!”
錢大盛兩次想要掏槍,卻被寧立言牢牢攥住手腕。寧立言的手臂雖然不粗壯,可是手上力氣大得嚇人,錢大盛死活掙脫不了,槍也掏不出來。他不掏槍,身後的探長探目就沒人敢動。
這時,那人已經跑到洋車之前,藉着路燈光芒看去,果然是個半大孩子,光着膀子,短褲的褲腿長短不齊,上面還有補丁。孩子身上黝黑,看不清五官,只有張嘴時,露出一口勉強算是整齊的黃牙。
“長官……不好了,出事了!”男孩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話也有點結巴。
錢大盛皺眉道:“幹嘛!你娘跟人跑了,還是你爸讓人弄死了。有嘛大不了的事,非得找我們!”
寧立言道:“你有話慢慢說,彆着急。”
“謝謝長官。”孩子朝寧立言道:“海泉池那出人命了。我是海泉池燒鍋爐的,掌櫃的知道幾位長官都在這吃飯,讓我過來報案。”
這幫巡捕房的探長一來,就把原本在這吃飯的中國人盡數轟出去,周邊的商人自然都知道他們的下落。海泉池掌櫃知道消息,一點也不奇怪。寧立言從一開始就沒懷疑對方是刺客,原因就在於此。
“海泉池?”錢大盛撇了撇嘴,“一幫碼頭上臭苦力泡澡的地方,死個人也叫事?你們掌櫃的是誠心給我們找不自在是麼?我告訴你,我叫錢大盛,你回去跟你們掌櫃的說一聲。他錢二爺今個心情好,不跟他一般見識,就當你沒來過。今後他要再敢麻煩我,我封了他那破池子!苦力就不是英租界在籍人口,死活跟我有嘛關係?死了買領席一卷,扔亂葬崗子喂狗。找我幹嘛?讓我出棺材錢啊?”
幾個探長附和着錢大盛的話,對那報信的孩子一通臭罵,這孩子本已經被死人的事嚇得不清,此時又捱了兜頭一棒,就越發有些不知所措。低着頭一動不動,像是做了什麼錯事。
寧立言的目光從一干探長身上掃過去,看到的反應都差不多。冷漠、輕蔑外加上不耐煩。這種情緒既是爲了附和錢大盛,怕也是他們平日的一貫行爲。
海泉池距離這裡不遠,是低等澡堂,主要接待那些碼頭工人。池子的水三天未必換一次,腌臢的很,體面人肯定不去。這種地方沒什麼油水,死的人也沒有身份,對於他們來說,管這種閒事也得不到好處,只怕是不願意出頭。
他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掠過,忽然發現,在隊伍末排,一個年輕的探目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又不敢開口,只好看着自己。兩人的目光碰撞到一處,那個探目又連忙把眼神移開。
寧立言一擺手:“錢探長,這話就不對了。死的人雖然不是英租界的公民,可是事發地點就在租界,咱們吃這碗飯,不聞不問,說不過去吧?如果鬧到英國人那,怕也不好交待。”
錢大盛一笑,“三少,您老初來乍到想立功,我明白。可是這海泉池洗澡的,都是臭苦力,死幾個不叫事,報紙根本不報,老百姓也不會知道。您破了這個案子,也沒用。何必管閒事。”
“閒事?我覺得這不是閒事。”寧立言的臉沉了下來。“你嘴裡的苦力,是我的弟兄。我承包碼頭,都靠他們賣力氣。我寧某人不能看着自己的弟兄死不聞不問!就算我不是督察長,這事我也得管!”
“不是……那藍扇子不還有個……”
“讓那小毛子候着。我今天不去明天去,明天不去後天去,我不去就不許她接別的客,不聽我的,我砸了她的王八窩!今個,先辦正事再說。你們累了先回去,你、你、還有你!”寧立言指向隊伍後面幾個探目,把那個與自己對視的人也點在裡面,“跟我走,去海泉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