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行裡的工作人員包括池墨軒等負責人在內,尚不知曉自己已經被人盯上。退一步說,即便是知道也做不了什麼。雖然在人前他們努力裝出體面模樣,在上位者眼中,也不過是螻蟻一般的存在,所有人加在一起價值也趕不上銀行的一角。
別看日本人停止了貴金屬支持,該有的問責卻不會隨之停滯,來自正金銀行、通州乃至海光寺大本營的電話一個接一個,讓池墨軒焦頭爛額滿頭大汗,什麼事情都顧不上。當寧立言挎着池小荷的胳膊走進辦公室的時候,他簡直就像看到了救星一樣,顧不得儀表姿態離席而起,眼神中充滿渴望。那副模樣饒是寧立言膽大包天,乍一看也不由得打了個冷顫。
“三少,你可算是回來了。你再不回來,我就只好跑到你家去找。平時你想怎麼樣都行,這個時候可是真得認真負責一步都不能離開。小荷,你也得幫着規勸幾句,眼下大難臨頭,可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來。”
池小荷哼了一聲:“我纔不管呢。要我說三哥就該什麼都不管,陪我和宮島小姐到外面散心去。免得受累不討好,不但自己搭錢搭人情,一不留神還許惹禍上身。萬一被人懷疑是什麼赤黨同謀,豈不是活活冤死?這邊的事愛誰管誰管,跟我們有什麼關係?”
“這叫什麼話?跟你沒關係,難道跟我也沒關係?”池墨軒瞪了侄女一眼,又對寧立言說好話:“三少別聽她信口胡說,您是聰明人,應該知道事關重大,由不得大家鬧脾氣。至於你擔心的事我心裡有數,我可以作保,這種事保證不會發生。咱們還是按老規矩,所有人員、資金調度你說了算,我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過問。至於工作上,誰敢掣你的肘,我去對付他。哪怕是日本人也不行!至於金鴻飛……”
“這個人我有用,暫時不能動。”寧立言打消了池墨軒的念頭:“如果池先生肯答應放權,我可以試試。反正正金那邊是很難貸款了,就只能用現有的資財應付局面。就米做飯,盡力而爲。不過醜話說在前面,這事我說怎麼幹就是怎麼幹,將來要是有人追我做事的手法,別怪我不客氣。”
“哪能呢?你放心吧,所有的事我們董事會集體簽字,到時候追究也是大家一起承擔責任!誰要是不簽字,我就去摔紗帽!看看誰敢在這個時候拖後腿!”池墨軒話說得敞亮,實際還是把所有人拉下水,存着法不責衆的心思。
他不懂業務但是也不傻,寧立言這麼說,就證明這裡面一定有毛病。肯定是要藉着救銀行的機會,從中大撈一筆。放在往日他肯定會旁敲側擊暗示寧立言分成,這時候卻根本沒這種心思。
這件事越鬧越大,甚至已經到了牽連赤黨的地步,他可不想再有任何牽扯。現在只求事情能順利解決,別的就不奢望。再說銀行的底細自己知道,金庫裡也沒多少錢,只不過是一大堆法幣,再就是見不得光的黃金儲備。那點玩意對比起現在的局面來一錢不值,都拿走自己也不心疼。
明明知道寧立言的心思,表面還是裝糊塗。他所擔心的還是佐藤秀忠,這個日本人他根本控制不住,如果其不肯在授權書上簽字,自己話說得再硬也沒辦法。
不過出乎意料的是,佐藤表現得竟然格外配合,不但爽快地簽名,還拿出了五萬日元作爲銀行的資金應付提款壓力。隨後表示自己要出差幾天,無法陪同大家作戰深表歉意,顯然是給寧立言騰地方。
池墨軒見佐藤躲空,自己也忙表示要去通州述職,銀行的一切都交給寧立言。他這個時候當然不會傻到跑去通州捱罵,無非是學佐藤的模樣,來個逃之夭夭。隨便找個地方躲幾天再說,等到寧立言把工作完成再來摘桃子。
隨着冀東正式宣佈自治,南京政府的態度也變得強硬起來,殷汝耕、池墨軒都是暗殺名單上的前排人物,這時候離開天津頗有些危險。好在池墨軒如今畢竟有銀行董事長身份,有錢有身份自然就有地方住,法租界若干旅社有無數紅顏知己的香閨可以藏身。拿出一張空白支票做纏頭,再蓋上他的私章,三五個月都不成問題。
只是人類都有好奇心,等到汽車發動時,他還在想:寧立言到底爲何要留着金鴻飛,又靠什麼辦法籌錢過關?
自家事自家知,冀東的錢大部分都被抽走,如果按照約定兌付儲備券,大概有三百多萬的虧空填不上。寧立言總不可能把自己的錢拿出來填這個窟窿,金鴻飛也不大可能這麼幹。怎麼想都是個虧本買賣,他們賺錢的地方到底在哪?
金鴻飛的民豐銀行距離冀東儲備銀行並不太遠,中街作爲英租界金融區,走不了幾步就能看見一個銀行。民豐在一干同業中並不起眼,銀行佔地不大,工作人員總共只有兩個襄理外加幾個辦事員。
不過人不可貌相,民豐在本地頗有名氣,很多大銀行的收益都比不上它。這主要要歸功於金鴻飛經營有術,這些年靠投機生意賺了大錢。又搭上日本人的關係,幫日本商人收購紗廠着實發了橫財。
那些大客戶把錢存在他手上也就放心,民豐存款利息高得嚇人,大富翁只取息不動本就能維持自己體面生活,也就願意把錢存在這裡。
不過儲戶也分三六九等,真正讓金鴻飛上心能動搖民風銀行的大儲戶乃是幾個貴婦人。這幾個貴婦都上了年歲,青春美貌伴隨着智慧良知隨風而去,只剩下恣睢市儈以及貪婪幾個好友常伴身邊。
她們或是死了丈夫繼承遺產或是分了一大筆財產的棄婦,幾個人加在一起在民豐存了幾百萬鉅款,如果集體取款能讓民豐瞬間破產,因此對她們必須格外小心逢迎。
這也不是一件容易做的差事,她們幾個在富翁圈子裡都是出名的脾氣差沒修養,對於有求於己者更是毫不客氣。動輒翻臉罵人乃至打人都有可能,兩名襄理的最主要工作就是應酬她們,保證幾個財神奶奶高興。
這兩位襄理一位姓葛,因爲年歲較小被稱爲“小葛”。油頭粉面能說會道,相貌上頗爲過得去,極得幾個貴婦賞識。往往邀請到家裡飲酒打牌,若是時間太晚還能留宿。另一位年紀大一點的姓苗,自然就被稱爲“老苗”。他老成持重脾氣好,讓人一看就放心。若是某個貴婦鬧起脾氣,就是他去頂缸。被罵幾個小時都面不改色絕不會發脾氣,自己又能說會道精於理財,很容易就能說服對方,讓她們放心。金鴻飛也就是靠這兩個襄理把這些貴婦籠絡住。
可是今天這兩位都有些頭疼,這幾個貴婦集體出現在貴賓室內,看模樣就想要吃人。即便是八面玲瓏的小葛也沒法同時應付所有人,跟這個說好話另一個就要甩臉色,跟張三說笑幾句李四說不定就要罵街。老苗也只能和一個人講道理,不能同時說服所有人,更別說她們今天來既不是聽理財建議更不是聽道理,而是開宗明義就兩個字:要錢!
這些貴婦裡年紀最大脾氣最差也最有錢的婦人官號“八奶奶”,體重超過兩百斤,臉上的粉足有一個銅錢厚,腦袋活像個大壽桃。說話的時候粉到處亂飄,嗆得人直想咳嗽,說話則像是點燃了火藥桶。
“小葛你別往前湊和,這裡沒你的事。老苗你也是,再多說話留神對你不客氣!你們都知道,我老爺們過世早,沒給我留下什麼,就留下這點防身的棺材本,是讓我養老用的。這筆錢就是我的活命錢,誰要是動這筆錢的心思就該天打五雷轟!我們家死鬼在下面也饒不了他!當初我們家那口子可是說了,要我把錢存到匯豐或是花旗,說洋人的銀行最保險。是你們死說活勸不要臉地說好話把我勸動了心,才把錢放到民豐。當時我們有言在先,我想要用錢的時候,只要提前三天打招呼就能取款,我已經說了四天了,怎麼今天取錢還是不行啊!金鴻飛呢?讓他滾出來見我!他今個要是敢不給錢,我就要他的命!”
另一個貴婦接話道:“沒錯!我們的錢現在就要,差一個子兒都不行!小葛,我平時對你不錯,你可得跟我說實話。錢呢?是不是都買了儲備券了?我當時是不是說不能都買這個,還是買英鎊保險?你們憑什麼不聽?”
“對啊,聽說金鴻飛自身難保,都快讓日本人槍斃了。他死不死我不管,我們的錢不能受損失,馬上給我們拿錢,否則今個你們誰都別想好!”
一幫貴婦雞一嘴鴨一嘴的吵吵,最後整個貴賓室只剩下噪音,沒人聽得到她們說什麼。其實兩個襄理都知道銀行早晚會有這麼一天,只是沒想到來的這麼快。笑得臉上生疼,說得嗓子冒煙卻依舊於事無補。
畢竟這幫婦人也是有錢的,同樣混跡於本地富人圈,肯定能收到消息,想要靠瞎話糊弄怕是不容易。
就在這時候房門忽然被推開,金鴻飛叼着呂宋菸從外面走進來,進門就皺着眉頭訓人:“小葛,老苗,你們怎麼回事?咱們這是辦公室不是雜耍園子,怎麼弄得這麼亂啊?離多老遠就能聽到吵吵,太不像話了!身爲管理人員連起碼的秩序都不能維持,我可要扣你們的薪水了。再說這個樣子,還讓我們怎麼談工作!”
他不容幾個貴婦發作,搶先說道:“你們幾位等一等,我有一筆大生意要談,談完生意立刻解決你們的事,不就是幾個小錢麼?我拿的出來。我拿不出來,冀東儲備銀行也拿的出來,這都不算事。我就在樓上跑不了,你們要不然就把門堵上?再不然喊警察也行!總之就是別再吵了,我這是大生意,需要保持清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