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當事雙方都不願意聲張,發生在英租界小旅館的那場風波並未傳開。新女性的工作人員只知道自家的老實頭馮真真請了兩天病假休息,隨後又有人發現胡言報也處於鐵將軍把門的狀態。
由於於鯤鵬的財力有限報紙九六又不賺錢,報館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他本人也經常跑到外面爲報社籌款,這種場面司空見慣。不管是同行還是百姓都未起疑,最多是有人感慨兩句:死心眼又去借錢了,這樣做買賣什麼時候是個頭,其他得話也想不到。
倒是新女性那些記者、編輯把馮真真的病假和於鯤鵬消失聯繫起來,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議論着,兩人是不是大膽私奔再不就是跑到男人老家偷着舉辦婚禮。這幫姑娘處於湯巧珍保護之下,雖然見多愁苦可是自身無恙,因此有得是閒心也有資本浪漫。
等兩天後馮真真出現時,衆人才知道想錯了。本就老實木訥的她如今更顯得憔悴,兩眼又紅又腫,看樣子似乎是遇到什麼不幸大家也就不敢去拿她開心。隨後又發現於鯤鵬還是沒出現,她們的思路就從郎情妾意跑到了始亂終棄的方向,咬牙切齒地大罵臭男人。一天之內新女性就多了不少批判男子薄倖的文章,未來兩個星期都不愁版面。
湯巧珍透過辦公室窗戶把一切看在眼裡,心裡既覺得好笑,又有些驚訝於後生可畏。馮真真這個姑娘比自己還小兩歲又沒受過訓練,可是論起僞裝本事竟然比自己有過之無不及,這副委屈樣子足以亂真。如果能爲己所用,將來一定是個好幫手。
桌上的電話鈴響起,湯巧珍拿起話機,隨後眉頭微微皺起臉上滿是怒容:“你還敢打電話來?是不是以爲真真家裡沒人,就可以隨便欺負?她既是新女性的員工也是我的姐妹,由不得你冒犯!我只要一個電話就能讓你去坐牢!聰明的就別再出現,否則對你不客氣!”
電話另一端的於鯤鵬不停哀告認錯,過了足足五分鐘,湯巧珍的口氣才變得鬆動:“好吧,你說的也有道理,這是你們兩的事情。我可以讓你們見一面,至於真真肯不肯原諒,就看你的表現。如果真真不原諒你,我也沒辦法。”
胡言報辦公室內。
於鯤鵬臉上頂着鮮紅的坐在辦公桌前一語不發,他平日裡言辭激進近似於極端,又什麼消息都敢登,在這年月吃子彈都不算怪事,區區幾記耳光倒也算不了什麼。只是沒想到平素看上去乖巧可人的湯巧珍一旦動了真怒是何等可怕,饒是自己見多識廣也被她當時的模樣嚇得不敢動彈,生生吃了十幾記耳光。
在這個重男輕女的年頭,男人被女人甩耳光乃是奇恥大辱,打耳光的地方又是英法租界交界處的咖啡館,很有幾個體面人物看在眼裡,自己這次算是丟人丟到家。
在湯巧珍面前他不敢發作,回到辦公室難免暗氣暗憋。回想之前種種,總覺得莫名其妙。他在北平的時候也做過類似的事,從不曾失手。對馮真真的家庭情況以及本人性格也做過了解,有把握讓她任憑擺佈不至於鬧出是非。怎麼看也是萬無一失,沒想到居然弄巧成拙鬧到現在這個結果。
先是被那幫二百五女警搗亂,現在又是湯巧珍出面,讓事情變得不受控制。雖說不至於因爲這點事就真把自己投入監獄,可以她男人的力量把自己趕出英租界不費吹灰之力。真因爲這種事把報館搞砸,自己對於上司可沒法交待。
萬幸自己口才便給,好說歹說馮真真算是原諒了自己的冒犯,還表示願意繼續交往。可於鯤鵬心裡有數,這種既保守又死心眼的女孩子第一次沒能得手,後面再想成功就難了。而且看她和湯巧珍的親近程度,自己原先的計劃也不可能成功。
對他來說,最苦惱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從馮真真那搞來的秘密。早知道是這個結果,自己就不如不問。現在反倒是左右爲難,自己挖坑把自己填進去。
上司一直懷疑新女性報社和抗日團體有實質接觸,說不定還爲抗團提供情報以及經濟支持。但是報社在租界,又有寧立言在後面做靠山,沒有實質證據根本沒法說服軍方以及情報部門採取行動。
雖然自己進入租界之後成功和一部分抗日團體取得了接觸,也掌握了部分抗團支持者的信息。可是這些情報都關聯不到新女性,所掌握的那些人和團體要麼是早就暴露的,要麼就是小魚小蝦上不了檯面。這種級別的支持者租界到處都是,根本不能算工作業績。靠這些東西沒法向上面交待。
本以爲馮真真能給自己帶來好運,沒想到這個執拗又古板的女孩反倒是把燙手山芋丟到自己手中。她送來的這份秘密情報確實夠分量,登出來必然能讓胡言報名聲鵲起,本地的抗日團體多半因此把自己看作知己主動接觸,於開展工作大有好處。
但問題是這份情報關係着儲備券的幣值,一上一下可能就是幾十萬銀元的損失,必須考慮自己乃至上司能否承擔得起相應後果。
日本在華特工分爲若干派系,所屬領域也不同。他所屬的這條線主要針對文化界,工作任務是和學生、文人學者、知識分子取得聯繫,瞭解這些人的思想從中尋友覓敵。
這個領域基本不需要動武,相對最爲安全,和經濟領域偶爾也有往來。可是這麼重要的事情卻不敢隨便做主,再說於鯤鵬自己也只是個外圍成員又是中國人,在自己這條線上就是個幹活的,一旦惹出大禍必然要被丟出去背黑鍋。手裡捧着這麼個寶貝,可不敢隨便丟出去。
他是在北平上學時被日本情報機構所吸納,起因也是和他潛藏的愛好有關。他爲人孤僻不好交際,雖然相貌不錯但也沒到人見人愛的地步,財富也不足以讓上流社會女子動心,基本就是窮嫌富不要這個級別。
在學校裡沒交下幾個朋友,存在感不高,只好靠發表一些豪言壯語吸引關注。至少在那一刻,他能夠得到同學的認可,尤其是一些相貌、家世都頗爲出衆的女學生。少女仰慕的目光,就是他最大的動力。
他對於日本人的能量一無所知,以爲發表演說也沒什麼大不了,卻沒想到自己已經進入日本情報系統的視線之中。隨後又中了對方的美人計,被人按在旅館裡。直到那時他才知道,自己的桃花運居然是桃花劫,私下裡和自己接觸又陪自己來賓館的女孩根本不是什麼女學生,乃是北平本地某大豪所養的外室。日本人只要把照片送到對方手上,自己的小命一定玩完。
無奈之下只能選擇在日本人寫好的“申請書”上簽字按手印,從此成了日本人的一名秘密特工。
日本人知道他的本事,也不用他去幹些玩命的活,只要他發表演說,發現有哪個同學或老師對他的看法表示認可,又或者對他提供幫助就彙報給上司,其他都不用做。
做這種忘恩負義的告密事天理不容,可是既在那份申請書上籤了名字,傷天害理就是必然。日本人還會通過自己的渠道偶爾讓他有機會對單純無知的少女下手且幫他抹平手尾,於鯤鵬也就死心塌地爲日本人效力。
他做這些勾當比較隱蔽,即便是當事人也不會察覺,因此始終沒人對他起疑心。只是於鯤鵬在學校的存在感不足,爲了立功表現得又過於激進,反倒是惹來政府方面的打壓。繼續在北平待下去已經沒什麼用,再加上日本在英租界的情報員幾乎被寧立言一網打盡,才把他安排過來辦報。
於鯤鵬心裡如同明鏡,自己這種暗子在棋盤上只能算過河卒,上司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死活。馮真真提供的情報已經彙報上去,過了三天還沒下文,就說明上司也知道事關重大,不願意捲入其中。估計也不會有任何明確指示下來,就等着自己處置完了再奪功推過。
上峰的命令拿不到,一切都得自己拿主意。最保險的辦法莫過於大事化小不要捲入其中,可平時自己調門唱得太高,現在想降下來就很困難,馮真真那個一根筋也不好對付。
從咖啡館交談的情況看,馮真真之所以原諒自己並且答應繼續交往,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因爲自己的膽量和立場。如果讓她發現自己態度軟化,不是以前那個狂放膽大的狂生,恐怕立刻就會翻臉。到時候自己被趕出英租界是小,在上司那沒法交代可是要命的大事。
於鯤鵬本來就不善於交際也不善於處理這種問題,此時又得不到上司的幫助,不免越來越焦躁,開始盤算着能不能讓上司提供人手把馮真真殺了滅口。
就在他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那個僱來打下手的茶房敲響了辦公室的門,隨着茶房進來的則是個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見面之後男子二話不說便把名片遞過來,上面的名字乃是:金鴻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