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兩世爲人的記憶中,二哥寧立功的形象都是模糊的。談不到親近,也談不到疏遠,沒人提醒有時甚至會忘記有這麼個手足。不同於寧立德的老成持重,寧立功爲人更爲少言寡語,也更讓人捉摸不透。
在他離家南下之前,對寧立言的態度始終客氣,從不與寧立言爭鬥。乃至寧立言需要用錢時,也會拿出些錢財接濟。只是這種客氣比起寧立德的傲慢更讓人覺得疏遠,包括送錢時的態度也不像兄弟,更像是朋友間的幫襯。
前世今生,寧立言都看不透這個二哥,也和他沒有什麼交集。兩人與其說是兄弟,不如說是恰好生在同一個家庭的陌生人。
寧立德經商,寧立功從政。出身於商人之家,少年聰慧精通理財的寧立功,把他在金融領域的才學用於政府工作。在寧立言前世被捕之前寧立功已經在財政部擔任要職,負責“整理省債公債”以及“同盟勝利公債”的發行。
目前寧立功還不曾到這個位置,但也是財政部的紅人。他這個人酒肉朋友不少,知己半個也無。即便有些奇人能和他成爲真正朋友也是在南方,不可能大過年的跑到北方來專程看自己。這個故人身份無非是個藉口,省得自己不給見面機會。
寧立言放下聽筒,朝身邊的陳夢寒一笑:“日本人果然是惹禍精,剛一見過他們,便有麻煩找上門。”
半個小時後,來人隨着潘子鑫進入這間套房。潘子鑫的花會生意紅火,帶動着周邊的買賣也跟着沾光。人逢喜事精神爽,臉上一副春風得意的模樣,對於寧立言這個重要合作伙伴也格外客氣,見面先行禮後寒暄,最爲二人做介紹。
隨同他們來的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男子,自稱陳鵬。衣冠楚楚相貌堂堂,相貌氣質像是個書生。但是握手時就能感覺出對方手掌有力,掌心、手指處都有老繭,便知是個長年持槍的武人。
一見到這個人,寧立言就知道自己的麻煩上門了。前世在軍統受訓時,這人雖然不是他的直屬教官卻也是組織裡的上級,於他的相貌記憶深刻。這個自稱陳鵬的人不但是個武人,還是和自己的教官王仁鏗齊名,同爲力行四大金剛之一的辣手書生陳恭濤。
陳恭濤的年紀比寧立言大不了幾歲,但是資歷卻比力行的大老闆戴先生還老。他十八歲到廣州,考入黃埔軍校第四期,因病延期入校,是黃埔第五期步兵科畢業生。戴老闆本人是投考黃埔第六期未曾錄取,趕上第六期擴招才勉強考取騎兵科。論起出身資歷,戴老闆比陳恭濤還要遜色幾分。
北伐的時候陳恭濤所在部隊被打散,他被迫滯留南京,後得到力行“十人團”中兩位大佬舉薦進入力行。戴老闆有着喜好栽培年輕小將的雅癖,加上陳恭濤本人雖然不屬於“江山幫”嫡系卻是黃埔五期的“黃馬褂”,所以洪公祠受訓之後,這個從未有過特工工作經驗的初生牛犢被直接任命爲力行北平站站長。在內部稱爲天子門生,又叫欽差大臣。
如今在寧立言的影響下,王仁鏗的天津情報站被連根拔起,陳恭濤這個北平情報站站長估計很快就要成爲力行華北總負責人。南京政府在北方的情報工作重擔便要着落在這個不到三十歲的年輕人身上。
陳恭濤和王仁鏗一樣,並不善於搞情報,只善於殺人。他軍校出身的經歷,讓他把軍事作戰思想應用在暗殺裡面,最喜歡搞“拔據點”式暗殺。
他往往身先士卒帶着手下的行動組強攻目標所在地,用堂兵正陣的方式殺進去奪取目標性命。並且主張採取斬首或是爆破等激進方式達到目的,要求轟轟烈烈震驚一方。在他看來非如此不足以殺雞儆猴,也就起不到制裁的作用。
這麼個像刺客多於像特工,像軍人又多於刺客的人物,如今的寧立言只想要敬而遠之。加上這一世兩人沒見過面,他就故意裝作不認識,以對待陌生人的態度和陳恭濤寒暄,隨後問道:“您老面生的很,之前怕是沒見過。聽您的口音不像是南方人啊,跟我二哥在哪認識的?”
“兄弟我祖籍福建,出生北平。請原諒,我和潘七爺說了個謊,只是藉着令兄的名號與寧先生見一面。”陳恭濤神色從容,“我和立功兄是神交,彼此不曾見過。不過我的上司和立功先生交情莫逆,咱們自然也是自己人。”
潘子鑫乖覺,微笑道:“是啊,四海之內都是弟兄。有這層關係,那就是比普通人近便。今個還在年裡頭,我讓下頭給二位預備一桌上好酒席,中午的時候好好喝幾杯。現在就不打擾了。”
“慢!”寧立言故意不理會陳恭濤,而是問潘子鑫:“七爺這花會生意還好?”
“託三少的福,生意紅火的很。”
“紅火就好。日本人在我們中國地面上橫行霸道,我們就賺他們的錢,也算是爲國出力。不過人怕出名,你這個花會生意紅火,只怕有人紅眼,惦記你的買賣。今後七爺還是得多在花會上用點心,免得讓人鑽了空子。”
潘子鑫聽出來寧立言不滿自己帶人打擾,連忙陪笑道:“一定一定。”隨後向外就走,也不再提預備酒席的事。
陳恭濤等潘子鑫離開後四下看看,“據我所知,這裡是大明星陳小姐的包房,怎麼不見陳小姐的面?”
“她還沒起呢。您要是找她,就得等下午,還得看她有沒有時間。大明星的排場比我大多了。”
陳恭濤連忙道:“寧先生不要誤會,陳某沒有別的意思。之所以詢問陳小姐,是因爲接下來要談的事情和她也有些關係。”他停頓片刻,壓低些聲音道:“方纔在下報了個假名字,兄弟真名陳恭濤,在南京工作。”
看寧立言沒什麼反應,他又加重了砝碼:“復興社的名字寧三少不陌生吧?如今我任職復興社北平機構負責人,主持對日本人和赤匪的工作。”
到底是沒有特工經驗啊。
寧立言心裡嘀咕着。身爲南京政府北方情報系統的負責人,從北平跑來天津已經是有些冒失,親自來見自己更是冒險,乃至對陌生人自報家門,就更是胡亂行事。
不過這也是陳恭濤的性格,衝動急躁,遇事考慮欠妥,善於攻城拔寨殺人取命,卻不善於用心謀劃。
在前世的記憶裡,陳恭濤策劃制裁石友三,先是擅自做主對於前期工作不上報,後來在行動失敗之後,又把試圖吞沒軍統行動經費的糧店老闆抓到北平的據點。既不處決也不釋放,只是囚禁在據點裡。
那位老闆找到機會扔紙條報警,北平巡警到來後,陳恭濤居然翻牆逃跑,乘人力車逃脫。把自己的部下以及太太全都扔給了巡警,導致北平情報站被北平巡警衙門連根拔。
這種性格的人更適合擔任行動組而不是運籌者,現在跑到自己面前報名,也就不奇怪。寧立言點點頭:“失敬,原來是位長官。前兩天那張支票,是陳長官送的吧?”
“那是公款不是私人饋贈,之前力行天津站遭遇日寇襲擊,多虧寧三少出力,才讓王大哥得以逃離險境。戴老闆得知此事之後對寧三少讚不絕口,一點小小心意算不得什麼。戴老闆最喜歡結交少年英雄,特意發電報囑咐我,一定要和寧三少多親多近,日後還要請三少到南京做客。”
寧立言敷衍着,態度並不熱忱。陳恭濤道:“我知道,王大哥發展的成員程笑笑似乎和寧先生有些誤會,請三少放心,程笑笑的問題我解決,不會讓她妨礙咱們的交情。今天前來,主要是有兩件事要和三少相談。第一是普安協會,第二是陳小姐。”
“陳長官對普安也有興趣?”
“實不相瞞,普安裡也有我們的人。”陳恭濤神色間帶着幾分得意,“日本人妄圖藉助青幫的力量在華北製造事端,政府早已經有所察覺。我們將計就計,在普安裡面安排了我們的眼線。寧先生既是個愛國的英雄,又怎麼會和日寇同流合污?我們雙方應該合作,攜手對敵纔是。”
“過獎了,我可當不起英雄二字。至於普安協會那邊,你們有自己的人,應該知道的事情比我多。我頭天剛剛加入協會,兩眼一抹黑,怕是幫不了你們多少。”
“雖然寧先生剛剛加入協會,但是已經一鳴驚人,昨晚痛毆池墨軒的壯舉,不出兩日便會傳遍津門。我們力行最欣賞寧先生這等有情有義不畏強權之人,您這個朋友我們一定要交。請寧先生放心,有我們力行保護,不會讓寧先生受了池墨軒的暗算。”
“池墨軒暗算我?他也配!”寧立言哼了一聲,“薊密區的保安團吃了熊心豹膽也不敢跑到租界撒野。再說,大丈夫妻、財、子不讓!不管他是誰,敢打我女人的主意,我都饒不了他!”
“說的好!”陳恭濤點頭道:“男子漢大丈夫,當有這份志氣!不過寧先生也不可大意,池墨軒這個人心胸狹隘,你讓他丟了面子,他肯定會設法報復。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租界也不見得就是太平世界。與其被動防守,不如主動出擊,把壞事變成好事也免得將來麻煩。這次的事對於寧三少來說,其實也是個機會。”
“嘛機會?”
“接近殷汝耕的機會。”
陳恭濤正色道:“東洋人最近一直向政府施加壓力,爲了不破壞剿共大局,保證中日之間不過早發生戰爭,灤榆區行政專員陶尚銘去職已經成爲定局,未來的薊密、灤榆兩區將由殷汝耕一人負責。這麼個要害的職位,絕不能讓個三心二意的人把持,爲了確保華北局面不至於失控,我們需要在他身邊安插眼線。”
“這事跟我有嘛關係?”
“殷汝耕疑心很重,接近他並非易事。而且日本人派了特工以顧問身份待在他身邊,讓我們的人更難以開展工作。池墨軒是殷汝耕的親信,如果能夠打通他的關節,便能夠掌握殷汝耕的一舉一動。池墨軒本人也極爲狡猾,戒備心很重。除了好色這個毛病之外,我們很難找到他的破綻。即便是好色,他也非常謹慎,找的女人都絕對放心,直到這次,我們才找到機會。”
“所以……你們力行的人就想讓我的女人去使美人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