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立言相信,哈里斯今天找自己談話的目的並非是詢問自己對天津當下局勢的看法也不是對英租界警務處在這起事件裡的應對,固然這兩點都非常重要,但是比起哈里斯真正得意圖相比,還是遠遠不及。
今天的談話可以看作一個考覈,當他拋出這個招攬要求時就證明自己成功通過,也是圖窮匕見之時。這個延攬自己無權拒絕,否則失去的不單是警務處副處長的位置還有可能加上自己的性命。
這一切的原因還是基於寧立言自身,就在內藤義雄完成那份經濟戰略計劃書的同時,寧立言也做了一篇文章。因爲其內容過於震撼,露絲雅看過之後並未將其拿到市場上交易,而是直接聯繫了哈里斯讓其過目,如果他不肯要纔會拿到市場標賣。
雖說白鯨一向標榜絕對中立但是所有人都知道這是辦不到的事。白鯨既然開在英租界就必然要考慮英國的利益,至少不能實施直接危害英國利益的行爲,否則英國政府必不能容。白鯨交易情報乃至標賣人命都沒有壓力,寧立言一篇文章卻讓露絲雅如此謹慎,就可知內容何等震撼。
在這篇文章裡寧立言從歐戰的結果開始推演一直介紹到歐洲的經濟危機以及德國當下的處境,隨後根據歐洲近年的政治風向以及德國的激進勢力崛起等情形做出大膽推測,德國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次挑起戰火,把整個歐洲拖入戰爭泥潭。
由於經濟危機的打擊以及歐戰中元氣大傷,在戰爭初期,法國和英國很可能在德國的攻擊面前難以招架。隨着科技對軍事的作用,歐戰時期的塹壕加鐵絲網戰術已經被淘汰,未來戰爭爆發之初節奏會非常快,反應慢的一方來不及做出反應,首都就可能淪陷。
歐洲各國國土面積有限,戰略縱深不足的問題會嚴重影響發揮,看似強大的國家在幾場大敗之後就可能投降。
英國的海峽優勢將是有效的緩衝,讓敵人的進攻速度被迫遲滯。隨着敵人攻勢逐漸緩解,戰爭將進入漫長的對峙階段。參戰方必須有足夠的勇氣和耐心,進行一場長時間大規模苦戰,其烈度不會在歐戰之下。
隨後他又對亞洲的局勢進行了推演。日本和中國的戰爭必然爆發,而且爆發的點肯定在北而不在南。中國軍隊不具備初期和日軍打平的能力,退卻是必然之事,天津乃至華北甚至長江以北淪陷不可避免。隨着日本陸軍戰場得力,肯定會刺激海軍想要建功立業。
日本資源匱乏的短板也決定這個國家必然會加快侵略腳步。在中國身上嚐到甜頭之後,他們會主動挑戰英、美在東南亞的利益。
美國奉行孤立主義原則,英國又會陷入和德國的戰爭無力顧及亞洲,大英帝國在亞洲的利益很可能會被日本所攫取。直到美國忍無可忍下場之後,纔會逐漸扭轉這個局面。即使如此,如果英國不在殖民地做出針對性防範,那麼在亞洲的利益必然受到不可逆轉的損害。
這份報告裡一部分內容是寧立言前世記憶,另一部分內容則是在軍統受訓時從一位美國教官那裡看到的總結。前世各國在戰爭進行中就對爆發原因以及應對作過總結,美國人在這方面尤其科學。
這份報告算是給情報人員培訓的一部分,因爲寧立言文化水平較高又能說一口流利英語得到美國教官賞識得以看到報告全貌。
他一直苦於隱藏身份不能把自己知道的東西說出來,便只能用這種方法做個提醒。
眼下的歐洲正處於一個羣魔亂舞的時期,由於經濟蕭條人心頹喪,各種歪理邪說的教派出現,巫師、超能力者之類的神棍也層出不窮,故作驚人之語的預測、占卜頻發,即便是情報市場上也少不了這種東西。
畢竟白鯨咖啡館一如古玩鋪,只負責出售情報不負責判斷真假,具體的內容要由當事人自己判斷。是以寧立言這種文章本身倒不至於驚世駭俗,也不至於被人當作庸人妄語,是寶是草都由客戶決定。
在這份報告裡寧立言迴避了那些特別詳細的東西,比如德國人會繞過馬奇諾防線,德國的閃電戰也只是被他當成一個例子說出來,看上去也就是一句閒筆。畢竟文人喜談兵,讀書人裡從來不缺乏自比孫、吳之人,寫個戰術不算奇怪。
他說隱藏的詳細內容確實可能影響戰爭的結果,甚至可能讓整個戰局發生改變,但是這個代價就是寧立言自己倒黴。
如果讓德國人知道自己的計劃被人分析出來,怕是要派特工從柏林趕到天津殺人。再說委員長現在軍事上和德國人合作,把自己丟出去換德國人高興也不是什麼稀奇事,他才犯不上冒這個風險。
只談大不談小,說空不說實是他的原則。如果是普通人或是一般官僚看到,也就當成是誰酒後吹牛皮,但是真正的情報員肯定能看出裡面的門道。
英國雖然今非昔比,但是終究是老牌帝國主義強國,總還是有幾個明白人,哈里斯顯然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延攬就是態度的證明,這個洋鬼子對那份報告顯然足夠重視。
寧立言也知道英國人未必比日本人善良到哪去,但是就當下的中國而言,要想在未來的大難面前多爭取幾分機會,惟一的指望便是國際社會的變革。
如今這個時代已不是春秋戰國唐宋明清,兩國交戰不是這兩個國家的問題,國際社會情勢變化與中日之間的戰和關係乃至國家命運都密不可分。
日本遲遲沒有發動全面對華入侵固然是受制於國內派系爭鬥,也是被國際形勢所牽動。如果納粹德國在歐洲受挫,日本也自然會收斂鋒芒。當然,僅靠一份報告尚不足以達到這個效果,只希望能夠通過這份報告引起一些人的重視,對日本的發展稍加遏制也讓中國能夠獲得足夠的喘息機會。
事實上中國這場劫數與英、美乃至蘇聯都脫離不了關係。南京政府經濟上仰賴英美,軍事親近德國,外交上又和蘇聯來往密切,乃至在抗戰爆發後率先得到的乃是蘇援而非美援。看上去左右逢源,實際上只能吃些殘渣剩飯。
美國對亞洲的進出口貿易,日本所佔額度都遠在中國之上。英國雖然不再像清末那樣扶植日本,可是對於南京政府也抱着放任態度,爲了自己的利益還在經濟領域捅刀子。法幣的發行上沒少挨英國人悶棍,差點讓日本撿了便宜。
蘇聯也是如此,其固然對南京政府提供援助並且在遠東增添兵力作爲制衡,可同時也儘量避免主動和日本交惡,乃至對僞滿問題上立場曖昧。實際上其更希望中國和日本開戰爲自己遠東防線分擔壓力,並且也便於自身攫取利益。
有能力制衡日本的幾個國家都不曾想到日本會在未來造成那麼大的危害,也就放縱這條惡犬傷人。自己把這一切提前說出來,或許能讓人意識到這點改變一下外交策略。
哈里斯未必有能力改變本國外交策略,但是這個延攬卻足以改變寧立言的生活。對方之前的試探加上這次的言語就證明,他想把自寧立言拉入某個神秘的區域。英國在租界裡必然有自己的情報系統,而這些情報系統也會僱傭當地人爲自己工作。不過通常都是僱傭與被僱傭關係,寧立言的情況可能不太一樣。
他看着哈里斯:“我對兼職感興趣,但是更感興趣的是我需要付出什麼,能得到什麼以及要承擔什麼。”
“你的擔心非常明智,一聽到問題就答應下來的我通常稱其爲蠢豬拒絕承認他是同事。”哈里斯一笑:
“你的副處長任命本來已經板上釘釘,但是有人在倫敦給你製造了麻煩。表示東方殖民地管理糟糕至極,居然要任命沒接受過任何警務訓練的人擔任副處長。咱們必須承認一點,你的履歷裡確實沒有接受警務訓練的相關經歷。”
寧立言看了一眼哈里斯:“我的仇人居然如此神通廣大,能跑到英國本土去給我製造麻煩?”
“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這是中國的老話。當你做出橫刀奪愛的行爲時,總要承擔這種代價。當你的仇人恰好是個財閥時,你付出的代價自然就更爲慘重。上帝對所有人都是公平的,對你對他都一樣。”
果然是吉川幸盛,也只有吉川財閥有這種能力在倫敦製造輿論。警務處副處長的位置不是普通警官可比,英國政府必要慎重對待。自己雖然英語流暢交涉無礙,可是沒受過訓練的短板,在英租界任職時間又太短。一旦這些問題擺在檯面上,從官僚制度上看,確實不具備提拔的可能。更別說自己的年齡也是短板。
寧立言聳聳肩膀:“好吧,您說的有道理,但是這和我的僱傭有關係?”
“沒錯。身爲警務人員我們自己首先要尊重製度,你沒接受過訓練這是個問題,但也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們只需要補上這一課,問題就能解決。如果你願意加入,將由我親自對你進行訓練。訓練時間爲兩年,訓練地點就在租界不需要你前往蘇格蘭場,並且我保證這些訓練是免費的。我的收費向來昂貴,但是爲了我們的事業,可以對你例外。”
“我承認,我對免費的事物沒有抵抗力。可是我必須坦白,我在日租界的生意,還有白鯨……”
哈里斯一笑:“年輕人在說什麼蠢話,你當我們是誰?刻板的日本人還是不懂變通的德國佬?我們是英國人,而且是在海外,一部分規則對我們不適用。你說的這些正是你未來工作的一部分,和各國租界包括華界建立良好的關係,把你的生意做大做好,這對我們都有用。”
哈里斯的手在桌子上敲打了一下,一枚“白鯨”咖啡館會員身份的徽章在他指間轉動,與寧立言那枚白銀徽章不同,他這枚徽章乃是白金製成。
“你的工作和警務處差不多,最多就是多了一部分分析、蒐集再有就是你的預言……如果那是預言的話。而你要做的也非常簡單,只需要向大英帝國效忠,向國王陛下效忠……”